云雀恭弥被扔下来当日,往昔的同伴们正围着坐在一起。

    他们的尸体被整理得很好,有被融化的雪水擦拭过的痕迹。奈何人死得久了,难免有丑陋的尸斑显现。有的人面容都腐蚀了,只能靠衣装分辨出身份。

    有个人吃力地掰开硬邦邦的面包,挨个给他们喂食,瞥见他,轻快地踩着堆积的尸骸山跳跃过来,如履平地般自在无疑。

    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没有惆怅,也抛却了仿徨的女性,蹑手蹑脚地来到云雀恭弥身边。

    她触碰他的肩背,友好地打着招呼。她的声调一如往常,分辨不出精神状态的违和。可是,能在这种人间炼狱里保持着正常的本身,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云雀还在巡逻啊。库洛姆他们都在上学了,你还在外边,不用管风纪了?”

    跟他们少年时相当,稀松平常的问候。

    当真是久违了。

    故土旧去的生涯在云雀恭弥脑际演示,经历时,没觉得难舍难分,切割完,方觉温柔蜜意。是在快要干燥的海绵内部拧出了脉脉的温情,叫人不自觉的怀念。

    云雀恭弥收回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应了下来。

    “嗯。今天有点累。”

    成行的鲜血从云雀恭弥腹肚涌出,男人的内脏器官大多数外露。

    他的表情还算镇静,能维持住面容不崩坏。似乎本人受的不是致命伤,而是沾了点无关痛痒的毛毛雨罢了。

    云雀恭弥靠着女人的肩,蕴蓄的力量已不足以令他支撑起自己。

    平日眉宇冷冽的男人,生命垂危之际反倒缓和许多。他抚平打架打得皱巴巴的衣领,遮住要命的伤患,云淡风轻的,如同拂去一颗沾染的尘埃。

    深邃的晚空回荡着他温润而泽的声音,萧瑟的冷风中唯有他们二人轻偎低傍的身形。

    “并盛中学的校歌,再唱给我听吧。”

    对着一群尸体说话,久未得到回音的女人,无有不应。

    荧绿色的萤火虫提着冷凄凄的小灯笼,在堆垒着血与肉的沼泽里苦苦寻觅。

    靠吃泥土、枝叶在万人坑里活下来的女性,在弥散着尸臭味的万人坑,唱起并盛中学的歌谣。

    轻扬的歌声在无边无垠的尸坑里回荡,营造出诡异又宁和的境况。

    其余的幸存者们难以说清是悄无声息的阒寂可怖,还是娓娓动听的音乐更能引发人的恐慌。光聆听着,宛若徜徉在早些年安和的时光。

    可逝去的光阴与悲恸的成长无异,是一旦坐上就不能再行返程的车厢。

    只见沿途风景模糊,难觅归途。

    “晨露闪耀的并盛,平平凡凡中庸最好。

    总是谦逊平和,健康而坚强。

    哈哈——一同欢笑吧,并盛中学。

    你我大家的并盛,理所当然中庸最好。

    总是形影不离,健康而坚强。

    啊啊——一同前进吧,并盛中学。”

    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有些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云雀恭弥不是泽田纲吉守礼、正直的性子,他在学生时期就以万恶之首负着盛名。

    他歪着头,抬眼瞥视着亮晶晶地瞧着他,好像他是世间唯一不灭的星火。

    “你大可躲开。”可不要说他趁人之危哦。

    云雀恭弥贴着世初淳的耳朵道,接着探头朝着她的位置而去。

    四唇相互碰触的阶段,耗空了躯体最后的力气。彻底安静下来的云之守护者,顺着女人肩侧滑落。

    世初淳惊慌地抱住他,没能握住他下滑的手臂。

    她摸摸他的脸,一时茫然若失。

    以她如今的神智,并不能具体分辨出那是什么,只晓得连同肩膀同时一空的,还有那颗不知何时才会停止跳动的心脏。

    要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跳动呢?

    现在可不可以?

    世初淳摇摇云雀恭弥的肩膀,唤不醒人。她呼唤他的名字,再没有得到回声,只能把他的脑袋放在大腿上靠着。

    她拨开男人遮住形容的刘海,整理他褪去血色,只张着几根青筋的容颜。随即迁就着闹性子的学生,俯下身来,提醒他。

    “上学要迟到了哦。云雀。”

    久久得不到回应。

    “真是的,要人唱歌,怎么自己就睡着了?”

    “一个两个都那么爱睡觉。真是没办法。”

    得不到回应的次数,多到没法细数的总和。该心知肚明的,真注意到了也只能徒增伤心。争不如蒙在自欺欺人的鼓里,尚且能奏响幸福的乐章。

    女人坦然地接受了目前的状况,她调理好坐姿,好让鲜少在人前展露出脆弱的云之守护者睡得更加安心。

    能够相互取暖,事情就不算太糟糕。世初淳轻轻地拍打风纪委员长的肩膀,像哄着一个熟睡的孩童,由她本人组建成一个舒适的摇篮,摇着他,通往无病无灾的梦乡。

    幸福总是短暂,悲剧总会降临。世初淳依照云雀恭弥的要求,继续唱着并盛中学的歌谣,直至唱到嗓子沙哑,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截止。

    她是愉悦国王,用来表演的黄莺,歌唱到终末,生出杜鹃啼血的嘶哑。

    世初淳把好不容易找到的粮食拿给大家吃,但是大家都不拿。

    应该是嫌食物稀缺又难吃吧。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再找一些更加美味的食材来的。请大家不要生我的气。我会多多努力。”

    世初淳连声抱歉,却没有收到只言片语的回复。

    大家果然还在跟她置气,才会舍得一个人都不跟她说话。

    世初淳掰开罐头,铁片刺啦划开手掌。

    她就着血液,毫不在意地给学生们喂食。可是他们的身体都硬了,连嘴也张不开,折腾了大半宿,只有孵化的幼虫沿着她的手腕攀爬。

    在经历时短暂,回忆又太过漫长的时间跨度里,落在个人肩头的大雪,能在顷刻间冰冻血液。

    穷达有命,被多次戏耍的女人,在自以为的出路尽头撞见消亡,于痛心切骨中仓皇躲藏。

    她向来霉运附体,衰神在身,怎么能因为吃够苦楚,就能期待从上天那获得奖赏?

    她怎么能忘记白兰·杰索的存在,他是戴着天使装备的恶魔,一经出场,定当要让她从纯美的天堂跌往狡诈的地狱。

    眼底留着倒皇冠的白发青年,登场即颠覆世界。

    他刺目抢眼的白色,将她的视野染至乌黑。他高高飞起的翅膀,扇动她从天堂坠落到深渊,叫她若不忘记对方的存在,就没办法重新开始。

    起初,揍敌客家族的女仆离开枯枯戮山,走向并盛町,她会在学生们的融和里获救,在密鲁菲奥雷家族打上门时灭亡。随着轮回次数增多,她会活下去,目睹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这很难说是一种赏赐,更应该被称之为变相的惩罚,以此告慰以往丧生于她手下的生命,要她明晰抱着荒诞的想法,势必会迎来破灭,怀着不该有的期望,就会被摔得四分五裂。

    苍白的美梦会泯灭,于纯粹的噩耗里清醒。二者巨大的反差最终叫深陷棋局的人癫狂到底。

    在自我催眠的城堡里,一遍遍修饰现状,忘却现实的不堪的女人,疯疯癫癫地和一群腐烂的尸体互相倚靠。

    偶尔有几个活人被扔下来,没挣扎几下就草率地断了气。世初淳会当做他们睡着了,替他们整理好衣冠。

    失去乌托邦的照拂,方能明了承载幸福的舟楫,也有行驶不到的远方。

    在并盛町那些年,世初淳确实过得不错,至少山穷水尽之时还能保有幻想。

    是包裹着粗糙砂砾的珠母贝,一次次磨合经受过的厄难,力图将坚硬到划烂了贝肉的石头,磨成柔美的珍珠,妄图将遭受过的苦难打磨出炫目的华光。

    娴熟地认人的疯子,不再满怀怨愤与哀戚。

    机械没有心,就能持续不断地运转。她是一只听从指令无知无觉的八音盒的话,就能昼夜不舍地完成云雀的心愿,贯彻由始至终为他表演的梦想。

    在流响着榱栋崩折的地域,迷惘的疯子脑海滑过一个念头——

    她为什么不是一只八音盒?

    白日的耀光照旧散落在万人坑底,关闭心扉的女性缩进会蒙蔽事实的阴影。

    不论这个世界死多少人,以什么样的方式,天地都不会为之动摇一瞬。好比浆洗了太久的牛仔裤,在掺和了洗衣服的水液浸泡下,到最后显露出发白的颜色,破洞的口袋无一处不暴露出她生活的贫瘠。

    成年女性摸摸自己的脸,磨烂了指纹的手指,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水渍。

    下雨了吗?世初淳伸出手,没有接到一丝半点的雨水。

    眼泪,控制不住。世初淳茫然地张开手,接住在她的世界里倾倒的瓢泼大雨。

    真奇怪。大家都在一起了,为何眼睛还会下雨?

    还有什么不满吗?对难得的团圆。还有余力能够转圜吗?一个无用至极的她。

    啊,她知道了。

    世初淳俯身,拥抱着闭眼如睡的尸首。温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男人惨白的面颊上,顺着他的下颌,落到污血浸染的西装。

    是喜悦的泪水,庆祝大家能够齐聚一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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