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石鹏山在文书官帐门前交涉完后的同月末,林宗义便得知了他那些信件寻不到接收人的事。

    一番盘问下,只从信使口中得了个“不知”的答案,那时他便猜想:是不是他不辞而别的缘故伤透了芫娘的心,致使她带着程芯离了柳湾巷,信使故而寻不到人。

    天地之大,她姐妹二人究竟仍留在淮京…还是去了其他地方……

    先前在席间与谢濛提了寻人的请求,林宗义仍旧心安不得,将手中的事务规整好后,便亲自回了一趟淮京。

    长久的分别让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惶惶不安,担忧故地变化过甚,以致叫他丢失了曾经的记忆,可再次踏入柳湾巷那刻,不尽的熟悉纷纷向他迎来。

    巷口老汉仍在原处卖饼,来了客就做生意,没客便躺在摊边儿的摇椅上闭眼哼曲,悠哉自趣。

    一路走近,沿巷灰墙还是如往日一般模样,只稍稍添了些岁月痕迹,墙角青苔也厚了不少。

    只三两步,林宗义便见到了熟悉的院门。

    门前驻足之际,院墙旁那棵直直挺立的青葱树引了他的注意。

    他记得,那时正值七八月的暑热日子里,他和芫娘在家门前摆摊,靠的便是这棵树乘荫纳凉,遮挡了不少毒辣日光。

    往日光景映在眼前,林宗义面上不知觉浮出了一抹笑意,直至视线不经意瞥见院内场景时,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院落似被人重新修整过,原本空荡的院墙边围上了竹栅栏,里头养的鸡鸭鹅喋喋叫着,院中央支起了一处四四方方的葡萄架,而此刻的藤架之下,似是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正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逗弄着。

    一阵恍神中,林宗义惊觉:原来,这里早已是别家了……

    往日从他人口中听到寻不到接信人的消息,他还会保留几分质疑,宁愿信那人是在躲懒骗人,内心仍旧隐隐盼着芫娘在家中不曾离开……如今亲眼见了,心中的期望也落了空。

    林宗义低丧着头,心口堵得发涩,整个人失魂落魄站立在原地。

    就在他垂头发怔之际,对门一直静坐在院中的老妇忽地眉头皱起,目光炯炯穿过敞开的院门,似乎正在辨认什么东西。

    下一刻,老妇瞪大了眼,立马从凳子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可是程姑娘的阿兄回了——”

    闻声,林宗义回头望去,只见对门的大娘急切地向他奔走过来。

    正想出声问候之际,只听老妇瞪着眼惊呼道:“呀!还当真是你!”

    见老妇似还处在震惊之中,林宗义点了点头回应道:“大娘,是我,我回来了。”

    “我方才远远瞧着身形有些像你,心中有几分猜测,没想到还真是!”

    “你这小子当年到底是干啥去了啊?怎地这会儿才回……”

    一番短促攀谈中,林宗义从老妇口中听见了当年自己消失不见后所发生的事。

    “哎,你那时不见了人,你妹子就跟失了魂儿似的,那小脸蛋上见不到半点儿精气神,整日牵着你那小妹在街头四处打听你的消息。”

    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不见了踪影,不用想都能知道家中之人会是如何心急如焚,备受煎熬,他那时已尽力想要将消息传递回来安抚人心,可奈何那寄出的信久久没有回音……

    想到此事,林宗义迫不及待问道:“大娘,您可知道她二人搬去了哪处?”

    王大娘摇了摇头,随即说道:“就在你失踪后那个冬日,有天清早,我开门时碰巧看见你两个妹子上了一辆马车,从那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她俩了。”

    回忆间,老妇似想到什么,赶忙对林宗义说道:“对了,有样东西,你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没过一会儿,老妇抱着一个黑漆木匣急急走了出来。

    林宗义的目光对着木匣打量起来,问道:“大娘,这是……”

    王大娘将东西塞到了林宗义手上,笑着说道:“这匣子里装的东西,应当都是你的。”

    林宗义有些不解,随即便听见老妇解释了一番。

    “你家那房子长久空着没住人,街道司来人审查房屋之时,便将住宅收给府衙又重新卖给了新住户。”

    “这里头有封信是对门那新搬来的妇人交给我的,她递来信时曾说那信是原屋主留给一个叫林宗义的人的,她说家里有小娃娃玩闹,万一不小心将信撕了毁了,白费了原屋主的心意,况且又只有我们这些老邻居才认识你们,我心觉有道理,便收下信替你保管了。”

    “随后的日子里,又有人陆陆续续给她家寄信,她家大抵是嫌恼了,干脆叫那送信人扔放在了我家门口,我猜想多半是你妹子叫人送来的信,就将那些信一并放进了这匣子里。”

    辞别旧邻后,林宗义匆匆匆忙忙地找了一处客栈落脚。

    从邻家大娘口中得知木匣中有封信是指明给自己那一刻,他太阳穴两处便突突跳动个不停,神经亢奋得顾不上掩门,便急促地木匣放在桌上打开了。

    随即,一沓沓信封映入眼帘。

    可见着却是格外熟悉,若没猜错,这些信件正是他三年间从军营里寄出的数不清的思念。

    一直没有回音,原来真的是一封信都未送达至她身边啊……

    正叹息之际,层层叠叠信封遮掩下露出一丝边角的异色封皮立马引了他的目光,光盯上一眼便叫人慌了心神。

    他想:这必然就是芫娘留给自己的信了。

    林宗义伸手将信封缓缓抽出,心中却是极为忐忑,想到石鹏山曾经的猜测,英勇的汉子忽然变得胆怯起来,一时间竟没了拆信的勇气。

    他宁可看见信里写满充斥着无尽谩骂的文字,也不愿见到含有半分决绝的分别之意。

    几经犹豫,林宗义深呼一口气,颤着手将信纸取了出来,再用虎口处压握住单薄的纸张将它仔细摊平。

    三年的军营日子里,除了操练,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在写信之余学着识了许多字,以致寻常文字他大多都能认识,不再是曾经那个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无知汉子了。

    他也庆幸自己学了字,眼下能第一时间知道这信上的内容。

    目光在纸上游移片刻后,林宗义倒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直直盯着薄纸上的字,眼里透露出无比强烈的欣喜之意。

    此时此刻,原本有些慌乱的心脏像要是从胸膛里乍破而出一般剧烈跳动着,林宗义内心狂喜一阵,在心头呼喊道:长安!芫娘去了长安!

    来不及思考,林宗义将信纸折好揣进怀中又往心口处压了压,随后只听“嘭”的一声,便抱着木匣冲出了客栈。

    *

    快马加鞭一阵赶路,林宗义终在第二日夜色落幕之时抵达了长安。

    本是直奔将军府想要将消息快速告知于谢濛,却被管家告知他家将军正在满月楼应邀友人。

    听后,林宗义垂头思忖,心想:自己并未被受邀,若是强行闯入席面,怕是只会给自己徒增麻烦,可若不早些将芫娘在长安的消息递去,谢将军派出去的人缺少大致方向,也会白白浪费掉不少时间和精力。

    快速说服自己,林宗义调转马头离开了将军府,奔着满月楼寻人去了。

    不到片刻,驭马声停在了一座楼前。

    林宗义翻身下马,驻足在满月楼门前打量起这座灯火通明的楼宇。

    方才打听时听人说,这楼是喝花酒的地方。

    “花酒”二字他在军营的糙汉口中听到过,只是他初听时不懂,出于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是花酒”。

    当时的情况他还记得,声音一出时周遭全都安静下来齐齐盯着他看,片刻之后众人便哄堂大笑起来,朝他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也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随后等众人散去,还是石鹏山凑在他身旁说道:“喝花酒就是让一些歌姬妓子作陪侍,供男人饮酒取乐,反正那地方不是正经人去的,你这老实汉子就别去了,要是去了,你的芫娘可得气坏身子咯。”

    石鹏山的话回荡在耳畔,林宗义也有些抗拒这里,可谢濛就坐在里头喝酒,万一他在外头等一晚只等到一个醉鬼出来,那他的话该跟谁说?

    想了一阵,林宗义还是进了楼。

    “将军,林宗义求见。”

    守在门侧的士兵进屋禀告时,不禁让谢濛端杯豪饮的手一滞,心道:他这时寻来干嘛?

    招林宗义进屋后,谢濛诧异道:“你也是来满月楼喝花酒的?”

    林宗义摇头,如实答道:“我不喝花酒,是特意来寻将军的。”

    他就说嘛,这脑子一根筋的汉子怎么会来喝花酒,还是太过高估他了。

    谢濛腹诽一阵,清了清嗓:“既已散职,那就莫要谈公事了,小林啊,来,过来坐。”

    谢濛无心谈事,此刻只想将面前的汉子用酒放倒,叫他醉了好闭嘴,于是示意侍者倒酒,说道:“有事你大可明日白天来寻本将,今夜却如此扫本将的兴致,小林,你该自罚一杯。”

    林宗义听到这般话语有些为难,对上谢濛鼓舞的目光,不得不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闷下那略带辣意的水液。

    “好!爽快!”

    谢濛一阵拍手叫好,见正有下酒菜端了上来,立马说道:“小林啊,这光喝酒可不行,伤身,这酒与菜不分家,得和菜一起吃才行。”

    “本将听底下人说东街一家无名脚店里的特色菜味道极佳,叫什么…凉…对!叫凉拌耳片,这菜是本将特意命人买来的,你我今夜好好品尝美酒佳肴,来个不醉不归!”

    “凉拌…耳片。”林宗义被方才那杯酒烧得有些面热,听谢濛说道一阵,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也吃过拌菜。

    芫娘拌的鸡肉,拌的蔬菜,他许多年前就吃过了。

    林宗义一时感慨,心想:当年与芫娘在淮京摆摊卖拌菜的一段日子里,引得城中许多小贩竞相模仿,可那最后的味道都不及芫娘做的出彩,如今,这拌菜传来传去,都已经成了这长安的特色菜了,真是稀奇。

    谢濛泯了一口酒,抬眼便看见面前的汉子嘴角不自觉扬起,突然有些好奇,抱臂问道:“你笑什么?”

    “三年前,我在淮京时便是卖这菜的,如今三年后到了长安,竟也能吃上这菜,我笑只不过是觉得有趣罢了。”

    “据我所知,你不是猎户吗,怎地又成了那市井小贩了?”

    林宗义从谢濛目光中瞧出一丝探究打量的意味,随即向他解释道:“将军放心,我当真是猎户,我只不过是在…心上人身旁打打下手。”

    一提及那个心上人,谢濛便发觉眼前的汉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种抠脚大汉化身成娇羞小姑娘的感觉,看得他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无意间打了个颤,锦衣下的皮肤立马激起一阵鸡皮疙瘩,谢濛皱了皱眉连忙说道:“好了,别说那些了,吃菜喝酒!”

    听见谢濛口气中似有些不悦,林宗义止了话,随即便抬起筷子往那拌耳片夹去。

    放入口中嚼了不到片刻,筷子滑落在地上的敲击声响起,下一刻,只见林宗义猛然起身,红着眼大声问道:“将军!你方才说这菜是在哪儿买的?”

    这一惊一乍的动静惊得谢濛将手中的酒水都洒了不少,蹙着眉头回道:“东街无名脚店啊……咋了,你吃了怎地这副模样,是这耳片太过难吃?你这会儿…难不成要上门去砸人家招牌啊?”

    林宗义来不及解释,道谢后急急离开了满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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