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衡城迎来首位女城主。

    关于她的传奇人生,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尤其是她母亲程赵氏,赵凝华红杏出墙之事最为人所津津乐道。

    后来又有小道消息称,赵凝华并未与侍卫偷情,而是要谋夺城主之位。

    后者说法愈发耐人寻味。

    很难不让人去想,程曜弑父杀弟是赵凝华生前布下的局。

    今日程曜登基。

    程和却因通敌叛国要斩首于闹市。

    一生一死。

    地位颠倒。

    已是春季,薄阳冷冷淡淡洒在身上,感受不到半分温暖,反倒愈发寒凉。

    闹市中熙熙攘攘挤满百姓,朝刑场上跪着的人指指点点。从高台上往下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像是蚁群聚集。百姓们神色各异,窃窃私语,似是不敢相信,老城主唯一血脉就要断送于此。

    “真要杀啊?程和可是老城主唯一男丁!”

    “她连她爹都敢杀,你还担心她不会杀自己弟弟吗?何况不是亲生,同父异母而已,小妾生的孩子算个屁。”

    “心狠手辣的妇人!弑父杀弟,看她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他们。”

    “不是说她得到传说中仙鉴了吗?城主之位,权势在手,万万人之上,加上仙鉴加持。我要是她,我也这么做!”

    ……

    那些话语或轻或重,飘入耳中。

    十句话里八句在骂程曜冷血无情、弑父杀弟,一介女流竟与母亲一起,布下一个大局谋夺权位。

    可那又怎么样呢?

    程和跪在刑场上,身负沉重枷锁,背后插着亡命牌,上书:不忠不义、通敌叛国。

    他抬头去看上空,眼泪不知不觉流下。

    从未被人如此对待,他出生以来就锦衣玉食长大,哪曾这样屈辱?甚至,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他在此时才后悔,从小就仗着父亲喜爱欺负他的阿姐……

    阿姐还未习武之前,他便不喜她。耳濡目染下,更是惧怕憎恶这个处处比他优秀太多的阿姐。

    父亲和姨娘不止一次拿他和阿姐做对比,也不止一次说过,程曜若是男儿身,必不会让他承位。

    他原先不服气,终是在一次次比试中败下阵。

    然后,开始自甘堕落,处处欺凌她。

    冬日把她推下池塘。

    托人往她军营里的饭菜下药。

    程赵氏死后,更是不留余力给她造谣。

    手段变本加厉。

    刚开始,程曜会默默忍受,后来再大些,学会反抗。

    可她一个女子,娘死爹不管,又能反抗到哪去?

    若是反抗狠了,父亲便会把她抓起来,狠狠抽打。

    父亲的漠视,他的欺凌,周围人劝她忍耐,编织出的一张名唤压抑钳制的牢笼将她关在其中。

    二十多年来酿出的恶果,今日终是要用鲜血偿还。

    程和想到等会就要被斩首,扛不住恐惧,大喊出声:“我要见程曜,我要见我阿姐!”

    他凄厉的喊声响彻刑场,百姓从未听过如此惨烈的叫喊,那些嘈杂声都被压下几分。

    行刑官员知他身份,不敢真就这么杀了,忙差人去通报程曜。

    从刑场到天坛,需一个时辰,快马加鞭能赶得上传话。

    可这一路,传话的人都像是走了整年霉运,障碍重重。

    不是前方有运沙土的板车阻拦就是有嫁娶队伍穿街借道,更甚者,还有送葬队伍。

    红白事全让他碰到。

    坐在马上的传唤官开始不得不信命。

    天意似是摆明要在程曜登位之日,斩杀程和。

    果然。

    等传唤官好不容易抵达城外天坛,四周俱是穿着盔甲的卫兵。

    他想要传话也来不及了。

    偌大天坛周围九盏石柱明盆被点亮,白玉砖造就的天坛上,唯有穿着明黄色袍子的女子站在坛下阶梯。等到盆内熊熊燃起火焰,霎那间,天地变色,光线昏暗下,九盆火光跳动,照亮整座天坛。

    程曜穿着代表权利巅峰的华丽衣袍,黄底黑边,金丝银线锈满龙纹,头戴明珠冕旒,手捧仙鉴。她目光望向天坛中心倾斜的圆槽处,曾经很多人并不明白,几百年前为何上位者会造出这样的槽,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

    她缓缓抬步,走上阶梯。路旁两侧烛光燃烧,它们在风中摇晃着,照耀着,看似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风吹灭,可偏偏无一盏灯被拂灭。

    珠帘阴影投下,那双漆黑眼眸坚毅明亮,面容英气,无端透出几分威严。她虽背影清瘦,双肩却似能撑起沧衡城的未来。收敛起浪荡不羁的程曜,此时此刻,脱胎换骨,仪态端方地将仙鉴送上天坛高台。

    她每走一步,天色便暗下一分。

    观礼的大臣、守卫她的士兵、女官侍从,浩浩荡荡成百上千人,皆站在祭坛下,目光跟随她往上走。场面安静无人声。风刮过,周围树叶草木发出沙沙声。

    直到她走至高台,天色已暗得和黑夜无甚区别。

    风声骤然变大,零星雪花飘落。严寒骤临,冻得人直打哆嗦。

    祭坛下几千人不可思议地望着天上汹涌翻滚的乌云,黑漆漆地如同炭盆,顷刻间就要覆下。那些乌云离得如此近,似是只要伸手,就能拽下一片云。

    程曜浑然不知那般,轻轻把那面仙鉴放入圆槽内。

    一瞬间,光芒亮起。

    九盏明盆与烛火被卷起的寒风熄灭。

    仙鉴迸射出的光比金乌更要灼热刺目,从那昏黄鉴面发出一柱几乎要实质化的光直插入黑云之中。

    金光蔓延,仙鉴徐徐升空,破开黑云,整片天空在眨眼间变暗,又在刹那间变亮,七彩祥云重现,金光洒下 恰好罩在天坛上。落下的雪花融化后微微泛光,落到半空后浮起。

    苍老的、粗犷的、细嫩的……无数双手举起,捧起那点金色荧光。它们在百姓们的手心中停留片刻,又似受到召唤,纷纷飞起,朝同一方向晃晃悠悠飞去。

    有调皮的孩子胆大,想要用手抓住这点温暖的荧光,它们却从孩童指缝中钻出,似是责备,似是玩闹,贴上孩童额头后离开,飞入流动的流光群中。

    祭坛正前方,流光汇聚。

    纯狐卿缓缓跪下,以额贴地。

    站在高处俯视的程曜往下看去,那被金光包围的狐狸只能隐约看到其身形。她似是看到那些光下出现了另一只狐狸的身影,纯狐卿一动不动跪在她面前。

    程曜瞳孔微微睁大,是……那位狐神吗?

    她的直觉不错。

    狐祖母借着开鉴认主宣天下的机会下凡,不过不是想念孙子,也不是要宽慰孙子,而是痛骂纯狐卿不该把仙鉴当脚垫踩在脚下。

    纯狐卿心中不服气,他那时法力不济不说,还严重缺血,若不把仙鉴垫着,等宁野打完,他两条腿都会被魔物黑水灼烧腐蚀。他可不想成为残疾狐……

    他虽这么想,嘴上哪敢这么说,低眉顺眼的只敢在心里边顶嘴。

    好在狐祖母知道现在是什么场合,狠狠骂了几句出气后,一巴掌拍到纯狐卿头顶上,拍得纯狐卿一对狐耳蹦出。

    神力入体,澎湃猛烈地像要剥筋拆骨,痛得纯狐卿差点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只在片刻间,半颗内丹修补完毕,他第九条尾巴长出。

    大片流光刺入他体内,将他每寸伤痕抚平。

    狐祖母向来雷厉风行,见自家孙子已经重新变回原来模样,撤去光罩,望向高台上的程曜。

    仙鉴发出的光芒过于刺眼,除去程曜看到这一切,无人能顺利睁开眼看清这突然出现的狐神。

    狐祖母端详她片刻,缓缓说道:“是四海升平,还是国破家亡,自此都将系于你一人。”

    纯狐卿正承受非人能承受的疼痛,浑身冷汗,痛得说不出话。

    他祖母却跟没看到一样,继续望着程曜。

    “你将顶着骂名过完这一生。”

    程曜能听到她说话,却不在乎地笑道:“我早有准备。”

    她说完,朝狐祖母微微一礼。

    金光大盛中,狐神消失。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天边奇异景象。

    靠着怨念催生的魔物们刚从尸体内爬出,就被天边落下的金针刺穿身体,声声痛苦嚎叫响彻云霄,金针随着黑水化入地下,如同溃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

    天下百姓都见证这一异象。

    后世史书也将记载,天现七彩祥云,金光凝针驱魔平灾祸的这刻。

    迟迟等不到传话官回信。

    等到天边七彩祥云消失。

    程和知道,自己死期已至。

    父亲已死,不会再有人来救他……

    “行刑!”行刑官员看到天现异象,又迟迟等不到传话官,立时扔出令牌。

    程和不想死,他努力想要挣脱钳制,嚎叫着,哭喊着,涕泪泗流。甚至不争气地失禁,骚臭液体浸透裤子,渐渐在地上积攒出一小滩黄色液体。

    他被兵卒按下,直到刀锋落在脖子处不足一寸时仍在挣扎。

    头颅落下。

    他似是还未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身体抽搐。

    几息后,程和才渐渐不动。

    天坛上。

    完成仪式的程曜缓步走下。

    仙鉴被留在高台上,旋转闪烁着光芒,刺伤任何不是被它钦定的人。

    传话官心知来不及,仍不放弃替程和传达最后的话。

    “见我。”程曜早知他会如此,程和这人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她微微摇头,眼前珠帘跟着摇晃,“不见。就算见了,我也不会心软。”

    程恒想杀她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他的好大儿以后继位不会被她威胁?

    一个隐藏在背后的既得利益者,默认了程恒做法,那就等同于共犯。

    何况,她已决心要夺取城主之位。

    若是程和还活着,她的名声不要紧。但有心之人用他作剑,剑尖直指自己时,她又当如何?

    程曜不喜欢给自己留隐患,凡是威胁到她的都必须死。

    想到这。

    程曜突然问:“宁野呢?”

    女官行礼道:“回城主,她今日去了集市买布,说要后日回镖局,得给姐妹们带点东西。”

    程曜面色微沉:“告诉她,别走了。留下来,至少两年。”

    “是。”

    “还有,让所有人撤下,我要在这静一会。”

    女官犹豫,看了眼天坛周边,空荡荡的,没有人能瞬间飞跃过来。程曜又会武,应是不会有多大危险,这才应道:“是,城主。”

    在场众人陆续撤退。

    直到空无一人。

    纯狐卿才从高台掩印处走出。

    他已恢复九尾,容貌比以前更甚,浑身雪白,望着她时,眼眸比繁星还要明亮。没有放出狐耳狐尾,却能让人一眼看出,他不是人类。

    “你强留下她……”纯狐卿面无表情拭去刚刚痛出来的冷汗,“她已经说过,不会与你争。仙鉴上也只有你,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能担心什么?”程曜转过身看他。

    纯狐卿这一刻已然明白。

    她在担心自己。

    如果只是一个宁野,程曜不担心。

    怕就怕,年岁日久,人心易变。

    宁野身边有个他,是好事,也是坏事。

    有他在,仙鉴随时能易主。

    程曜能否稳坐天下之主位子,系于宁野一念间。上位者猜上位者的心思,一息间就能猜透对方想法。

    何况,纯狐卿手上有妖族兵权,这更加深程曜的不安。

    “你想怎么做?”纯狐卿干脆问她,“契约文书、歃血为盟,你能说出来的,我都可以做。”

    都可以做,那就意味着,他会为宁野做得更多。

    人非草木。

    程曜不想杀了在旅程中遇到的宁野,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也是自己唯一能在黑夜中倾吐心声的人。

    她是自己最后的仁慈。

    程曜摇摇头。

    “两年,只要两年。”

    就当是让宁野陪在自己身边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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