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李靖率唐军大军压境,东突厥汗国风雨飘摇。萧夫人一身窄窄的黑色戎装,梳着两根长辫子,头顶正上方插着突厥人喜欢的银饰,她看上去不年轻,但是也不苍老,鹅蛋形的脸,皮肤紧绷,脸上有一点风吹日晒的黑红,宽肩细腰身形矫健。她带着九岁的儿子胡瓦尔从交战前线回到后方营地。杨夫人连忙出迎。杨夫人握着她的手臂问道:“前面怎么样?”

    “快收拾东西吧!我们又得换地方了!”萧夫人说。

    杨夫人原是当年隋文帝杨坚许给突厥启民可汗的旧隋的公主,按照突厥父死继承后母、兄死娶嫂的传统,她已经先后嫁给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现在的丈夫是前夫处罗可汗的弟弟颉利可汗,虽然杨夫人已是垂暮老妇,但是仍与现任可汗有夫妻之名,并且掌握着可汗后帐的权力。不过她确实老了,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所以汗帐里的很多事情都交给萧夫人处理。

    萧夫人名萧怀音是前隋皇帝杨广的正宫皇后,眼下她寄身突厥,为可汗的一位侧妃,但她的身份其实有些尴尬,因为突厥人还奉杨广的孙子杨政道为主,但萧怀音却因为早已归嫁颉利可汗的哥哥处罗可汗,又在处罗可汗死后,为颉利可汗所收,所以并没有太后、太皇太后之类的封号,而只是萧夫人。她手上有两摊子事情要忙,一是管理可汗的后帐嫔妃、子侄和诸位公主,二是管理旧隋前来投奔的旧臣百姓。

    近年来,李唐在反隋的诸部中日渐强大,统一了中原和南方,前来投奔的躲避战乱的旧朝百姓纷纷弃突厥南下,不仅带走了大量的劳力和税赋,还把突厥统治区的道路、兵力的信息带给新兴的李唐。旧隋的汉族和汉化的鲜卑族人来回走动,难以辨认,导致军事情报大量流失。眼下,唐朝大军压境,突厥也不敢从这些人中间招募兵马。当年,突厥和王世充等南方势力联合推举杨政道为隋王时,两边不过貌合神离。那时,突厥还经常在来北方避难的中原人中间征发青壮年为将士,抵御来自王世充的威胁,跟他边打边谈,讨价还价。但现在,李唐以立国十余年,日益强大,中原已经逐渐安定下来,这些在突厥的中原青壮年不知有多少人会反叛,也不知何时会反叛,不反叛的也不知有多少奸细。一仗一仗打下来,突厥的土地日渐缩小,属民也日益减少。突厥贵族对于要不要归顺李唐,颇有争议,心不齐,主意不定。而作为管理旧隋遗民的人,萧夫人对于旧隋遗民对东突厥汗国兴起的作用看得一清二楚,如今他们的离去将对汗国造成的致命威胁,也数她最为敏感。

    此刻,萧夫人忧愁地皱起眉头,难道又要迎来一次国破家亡?难道真的是我命运不祥?又把噩运带给了我的丈夫和孩子?隋亡至今,颠沛流离十余年,江都政变那晚的刀光剑影再次在她心中浮现。她进到帐中坐下,就呆呆地出神了。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杨政道惊慌失措地从外面冲进来,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问:“祖母?我们该怎么办?”杨政道是杨广次子杨暕的儿子,按辈分应该叫她祖母。当年,杨广的发妻也姓萧,是南梁公主。这位夫人在杨广被册封为太子的第二年去世,杨广将同样姓萧的年仅十六岁的萧怀音立为正室,成为皇太子妃。萧怀音和原来的萧妃虽同姓萧,但是她出自漠北鲜卑,也是世家子女,和南朝公主毫不相干,但仍然有不少人一直认为她是南朝公主。她从小聪明伶俐,容貌可人,还通些神鬼之术,母亲去世后,被父亲送给独孤皇后做侍女。十四岁那年,杨广拜见独孤皇后时对她一见钟情,求纳为妃子,她自己也十分愿意。当时,杨坚和独孤皇后都觉得,这个女孩玲珑可爱,又会占卜,似鬼神附身一般,她若肯嫁给杨广,必定是看出杨广前途无量,杨广若能前途无量,大隋必定也是如此。

    杨广让自己的嫡子尊她为母,接受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嫡子们的礼拜,萧怀音不免尴尬,但是对于他们的孩子,萧怀音也十分疼爱。杨广立为太子之后,装了几年好孩子,父亲死后,登基称帝。萧氏虽然顺理成章立为皇后,但杨广却开始四处寻找新欢。被冷落的嫡子和他们的孩子也成了萧皇后最亲近的人。江都政变后这些年,这些嫡孙成了战乱中的政治玩偶,也成了受苦最多的人。

    握着杨政道的手,萧夫人心乱如麻,这一次,绝不能坐以待毙!她想,要给这孩子找条出路!前线情况堪忧,这已经毋庸置疑。隋末动乱之际,突厥趁隋末之乱四处趁火打劫,本是占了不少便宜的,中原人北逃,给突厥带来了人力和财富,也使突厥的战争资源变得充沛。但如今李唐天下渐渐安定,北逃的中原人纷纷迁回故里,突厥的粮草、财富、劳动力、能工巧匠日渐空虚。但颉利可汗却毫无收敛之意,继续在疆场上跟李唐一争高下,无论战场输赢,突厥的战争资源都会亏损,国力虚耗,只剩一副空壳。

    这不是长久之计!几年前,萧怀音就在说这话了。该想个出路了!可自己不过是颉利可汗的一个不咸不淡的侧妃,平日进言颉利可汗很少会听,她处境尴尬,是王妃吧?还是杨政道名义上的祖母;是隋朝太后吧?没这个说法,在突厥王廷她只有执行权,没有决策权。她和处罗可汗的儿子只有九岁,远不到担事的年纪。至于杨政道本就是个客居的傀儡,与群雄交往、接见来使时的摆设,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才能稍稍有点主动呢?怎样才能避免一场江都政变时那样的灾难呢?说白了,她和杨政道以及颉利可汗的后妃子侄能不能活过这一关呢?国破家亡,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禁军冲入江都皇宫那恐惧的一幕,再次冲进她心头,一想起来,她浑身一凛。杨广一直在等死!死亡真的来临时,对他来说多么轻松,可对于人口庞大的帝王家族来说,又是什么?这次绝不能再那样!她想。

    她摸了摸杨政道的头说:“别怕!去收拾东西,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向北迁徙的路上,天气越来越冷,杨夫人感染了风寒,却只能睡在毡车上,一路颠簸,也无法取暖。眼看着病势不断加重,萧夫人觉得不是个办法,要赶快找到一座城市,让杨夫人住进暖和的房子里。在她再三地要求下,军队在定襄以北的一座屯兵的城堡停下,杨夫人终于被安置在暖炕上。颉利可汗十分恼火,坐立不安,这里离李靖的大军太近,周济粮草不便,根本不是办法。他在杨夫人的病榻前来回踱步,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又着急上火地问病情。萧夫人坐在床边,亲自侍奉杨夫人,任他嚷嚷什么都不说话。杨政道和胡瓦尔小心地立在床边。此时,萧夫人已经打定主意,这样地转移兵马、家眷,不过是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失败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如果颉利可汗要是想不出个有效的方案,就这么闹腾,就不走。

    她暗自思忖,既然已经不能战胜李唐,东突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退入大漠,一条就是体面地投降。退回大漠,做回游牧人这条路,颉利可汗和他的儿孙可以走,就算这些年他们深入河北、并州、控制了定襄、五原,习惯了有住房、农奴和大量财富的生活,战败远遁,他们做得到,现在只是舍不得。但走这条路,杨政道不行,再加上杨夫人也年事已高,身体孱弱,也不行了。再者大漠现在由西突厥控制,真是遁入大漠,也难免时常交兵、居无定所,她自己也过够了战争离乱的生活。她现在真正的想法,就是想体面、从容地投降,唯有这样才能保住宗族子侄和后帐嫔妃。她皱着眉头,不说话。

    “你又想投降了?”颉利可汗问。

    “你想怎么办?打一仗就多死几个孩子,在这样下去,子弟侄孙就一个个地死绝了!”萧怀音说。

    “投降就不被杀吗?想得轻巧!”颉利可汗说。

    是啊!萧怀音想,体面的投降?有可能吗?先不说纳降的人会怎么对待他们,眼下,真的投降,谁来下书?谁来联络?谁来保证他们平安度过江山易主的兵乱?纳降的人如何找到他们?连续多日的奔波,此地不过是个荒僻的兵驿,他们也都衣衫褴褛……

    “你真的在盘算投降是吧?”颉利可汗问。

    “对!”她回答。

    “我不想!投了降,命就在别人手里,想哪天杀,就哪天杀!你知道杨侑怎么死的吧?”颉利可汗问。

    杨侑也是杨广的嫡孙,当年李渊称帝前短暂地立他为帝,不久被杀,这孩子自己没做错什么,他唯一错误就是生在了帝王家。是啊!投降李唐会被善待吗?除非不失败,败了,无论是战是降,生杀大权都在别人手里。可眼下,在这个地方,决战,还是投降,都不是办法,要想办法让杨夫人稍稍安顿,得到休养。她想了想说:“你别闹了!杨夫人都病成这样了,总不能把她扔在这?不如我们在此暂时安置,你领上兵马,找个地形有利的地方,跟李靖决战吧!”

    “我……”颉利可汗刚想发怒,想到跟李靖决战又毫无信心,“分开送死,不如一起等死!”他说。

    “可汗既然知道是送死,那降了又何妨?”萧夫人抓住机会问道。

    “你说什么?降了?男人降了都会死,你不懂吗?”

    “是,女人降了都会受辱,我也不想那样!”萧夫人淡淡地说。

    “你?你知道还要降?”颉利可汗的眼珠瞪得都快要掉出来。

    “我听说,李渊驾崩了?新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萧夫人问。近日,唐朝的新帝登基,对远方的人来说,他们比较容易以为先皇已经驾崩了。

    “李世民呀!你没听说吗?哎!弑父杀兄,跟杨广差不多!”可汗回答。

    “怎么会这样?那天下万民何时能见天日啊?”萧夫人悲叹道。

    她年少的时候,在独孤皇后的宫中长大,那时候,天下安定富足,她的生活也整日歌舞升平,一切那么美好。从杨广的后期宫廷腐败、天下变乱开始,她就一直盼望少年时代的天下还能回来。隋朝亡了,她很难过,最难过的还不是自己的颠沛流离,屈辱和苦难,她觉得特别可惜,当年隋文帝在的时候,天下纷乱仿佛就要终止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但杨广干砸了,隋朝乱了,群雄并起,后来亡了。她担心从此天下又会像周、齐时一样混乱,她觉得特别对不起故主,文帝和独孤皇后一生的辛苦就这么化为乌有,她又有何面目和故主在地下相见?虽然突厥尊杨政道为隋王,虽然她努力收拢逃往突厥的隋朝旧臣,但她并不是一个天生勇敢的人,也不善于把控权力,她做得更多的是救济那些人,而不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新的足以稳定天下的政治势力。

    她曾经希望她的前夫处罗可汗能把隋朝重新振兴,让天下稳定下来,百姓不再受流离之苦,但是处罗可汗没有那样的志向,乱局之中,每次占得一些地土地和劳力,他就非常高兴。颉利可汗也这样。好在这两任丈夫都支持她救济隋朝旧人和流民,通过这种救济得到的属民、土地和财富,对他们来说纯属意外,并不是计划中的,所以他们也没有保全这些的计划,只是一心想和新兴的李唐在战场上一争高下。十年前,他们已经占据了山东河北,李唐大局未定,他们是有本钱的!但是十年来,物换星移,大势已去。李唐兴起了,大部分原属南方的土地,他们都得到了,可李唐年轻的皇帝能不能让天下太平呢?能不能让百姓不再受流离之苦呢?如果只是昙花一现,那天下纷乱、百姓的苦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行啦!你就别想天下万民了,赶紧走吧!算我求你了!”颉利可汗着急地说。

    萧怀音回头摸了摸杨夫人的额头,全是汗,倒是不烧了,才住下烧就退了,可见不能走。“你走吧!留些人马保护我们,能防备匪盗就行!”她抬起头看着颉利可汗。

    “你真不走?那……”颉利可汗指着墙角的胡瓦尔。这是个问题,在突厥人眼里,同宗的兄弟子侄都是一家人,哥哥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男孩子不可随意脱离宗室,他有理由带侄子走,而且这孩子生下来看到的父亲就是他,也一直尊他为父,他也视如己出。但孩子跟他走,战死沙场,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骨肉分离,生死难料!

    对萧怀音来说,这个儿子是她辗转半生,唯一的亲骨肉,处罗可汗热烈的爱情就像在昨天,共度了短短两年的时光,他就撒手人寰,留了这么个遗腹子给她……萧怀音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也许她命真的不好,为什么失去那么多亲人她还活着?她真的克夫吗?她会不会也克儿子?这是个令人崩溃的念头,她失魂落魄地望向儿子——如果真是那样应该让他跟叔叔走。况且如果向李唐投降,她、杨政道、杨夫人都是隋朝旧人,无论是谈判还是安置,都比较简单,但加上一个突厥王子,就会不伦不类。她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如果,这是一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子,她什么都放得下,但是儿子才九岁……这一别就是生离死别,后会无期……

    这时,颉利可汗过来一把抓住侄子的手臂说:“行了,我没时间跟个女人磨蹭,跟我走吧!”

    萧怀音赶紧抱住儿子,捧着他的头,还想嘱咐点什么,却没有想出词句,小孩子就被他叔叔猛地一把扯走了。

    孩子大声地喊:“娘亲!”

    “听你父亲的话,紧紧地跟着他!别跑丢了!”萧怀音在背后大喊。

    颉利可汗停住脚步,回头看看她,这个女人比他还年长三岁,已经四十五岁了,却好像施了驻颜术一样,比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不差,比十几岁的女孩子更显得有味道。这女人也许真的是个妖孽!他想,算了,离开她,兴许就转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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