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学校已放假,校园变得有点冷清,但历史系的会议室里,却是一片激情欢腾的氛围。系主任和教授们喜气洋洋,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一侧,另一侧则坐着几位即将毕业的博士,柔和的灯光映照着他们兴奋的脸上,一场别具一格的毕业证书颁发暨欢送会,在如火如荼举行。

    系主任和书记作了一番开场白之后,导师们开始纷纷临别赠言,什么‘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不一而足。吴影教授见自己的学生李尔玉博士还没到,故而推迟了发言,见外面的天色渐渐昏淡了下来,心里不免有点焦急和失落,“不是说好的吗?下午三点半到,可现在都快四点半了,怎么还没见他的影子,连个电话都没有,真是不像话!“。

    待众人皆发言完毕时,李尔玉博士依然未到,吴影教授感到十分沮丧,只好尴尬地站起身来,向系主任等表达了一下歉意,然后用谦和的语气,对着即将离别的几位博士,说到:

    “同学们经过多年的苦读,终于毕业了,明天将要离开母校,去有所作为了,此时此刻,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我不太会说话,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在此,只想借用古诗中的“三台”之句,作为我的临别赠言,送给大家,并与自己共勉:

    第一句,辛弃疾的‘道德文章传几世,到君合上三台位’,祝同学们学问有成,事业进步。

    第二句,宋人王操的‘三台位近犹多逊,闲听秋霖忆翠微’,望能洁身自好,谨慎行事。

    第三句,李白的‘虽无三台位,不借四豪名’,望能持正不阿,端庄直立;

    第四句,杜甫的‘南极一星朝北斗,五云多处是三台’,人生如不遂,仰望星空,一切会风轻云淡。最后,谢谢大家!”

    参加完师生的毕业宴后,天色已暗了下来,夜灯初放,空气中似乎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街道两旁的树木,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葱郁之色。

    吴教授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只听到自己的脚下发出嘟嘟嘟的孤寂的脚步声,此时,他感到十分疲惫,心情犹如跌入谷底。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李尔玉博士竟然没有出席今天的毕业典礼,就连极为珍贵的博士学位证书,他竟然都可以不来领,更别提刚才在南芳园的这场师生话别宴了。

    他提着包,晃晃悠悠地进入家门,刚换上拖鞋,就一眼看到李尔玉博士竟然坐在自家的客厅沙发上,一副衣衫不整,神情疲惫的样子,令他猛然一怔。但很快,他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一声不吭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片刻之后,他有气无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在书房的柜子里翻腾了好一阵,才找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茶叶罐。

    他记得,这盒茶叶还是前段时间大学毕业四十周年聚会时,他们的老班长送的,当时塞到他手中时,班长还神秘兮兮地说到:

    “这可是纯天然的雨前龙井哦,价格不菲,一年也产不了几斤。这茶来的有点不容易,是我官场的一位朋友,自己跑到龙井村茶场采摘的,然后交由一位国级制茶大师亲自烘焙的,没有任何添加,色清味甘,真是不错”。

    其实,对于茶叶之优劣,吴教授并不十分考究。他认为酒是喝给别人看的,而茶则是喝给自己的,因而并无所谓的贵贱之分。只要每天沏上一杯茶,有本书看,求得一份清静的环境,就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所谓的“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纯属是做给别人看的,过于虚伪造作,故扮高雅。什么“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什么“茶亦醉人何须酒,书自香我何须花”,什么“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完全是诗话痴梦,并非真实的生活本质。他一直认同社会上所流传的“喝茶与洗脚,其实是一个道理,它们之间并没什么多大的区别,一杯热茶入肚,自上而下,舌头生津,清心醒脑,而洗脚亦是如此,一盆热水泡脚,自下而上,经脉活络,舒体解乏,两者皆为醒神通络之用,而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前者大都为劳心者所为,后者则为劳力者为之”这一说法和观点。

    也正因为如此,他喝茶的习惯,至今一直未改,较为贴近白居易的“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碗茶”、“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的喝茶方式,用一个大的茶缸或玻璃杯,抓把绿茶扔进去,用开水一泡,未待香味逸出,茶叶散开,就连忙紧喝几口,直到最后水中没有了茶味。

    吴教授阴沉着脸,走出书房,从茶叶盒中,抓出一把绿茶,放进了一个玻璃杯中,然后倒上半杯开水,便将杯子生硬地放在李尔玉面前的茶几上,就转身坐到了旁边,仰起头,一声不吭。

    李尔玉连忙双手轻抚茶杯,然后耷低着头,一副诚恳接受批评的样子。此时,客厅里一片寂静。

    李尔玉在静静等待之时,看到杯中的茶叶在上下沉浮翻滚,并发出一丝丝淡淡的香气,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甚至不安。直到看到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并一片一片地向下沉,却依然没听到吴教授开口,这才涨红着脸,站起身来,对着吴教授鞠躬致歉到:

    “恩师,我…真是对不起您…我…”

    “嘿、嘿、嘿…不敢当”

    “我下午本来…”

    “好了,你已毕业了,咱们师生之间的缘分也尽了,现在面也见上了,等下喝口茶后,就请自便吧”,吴教授说完,又起身走进了书房。

    教授的一番冰冷言语和似乎恩断义绝的态度,令李尔玉的心在颤抖流血,特别是最后一句,形同下了逐客令似的,令他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眼泪顿时禁不住滑落了下来。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望着恩师离去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进退,片刻之后,便依然决然地推开了老师的书房,走了进去。见教授正站在书桌旁的一幅画前,脸色严峻冷漠,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地说到:

    “恩师,学生真的错了,下午本应该要过去,可我..我…我…给您难堪了。”

    吴教授透过镜片,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李尔玉,见其痛苦不堪的模样,并非是装出来的,心中的气顿时消去了大半。只是他心中依然难以释怀,他不明白,李尔玉为何连博士文凭都不要了,这实在令他感到无法理喻,匪夷所思。几十年教书育人的经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学生,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学识成果。片刻之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用稍微缓和的语气,严厉责备到:

    “连博士文凭都不要,你想干什么啊?毕业了,牛逼啊,功成名就啦?一切都无所谓啦?”

    “恩师,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别,别,别…受不起,赶紧起身!你…你…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的苦读,行了,今天就这样吧,我现在有点累了,你还是请回吧!”

    “你不原谅,我就不起来”

    吴教授一听,顿时勃然大怒了起来,只见他大声呵斥到:

    “李尔玉,给我站起来!”

    尖锐的声音一下子将家中的保姆给惊醒了,只见她慌慌张张地披了件衣服,跑到了书房门前探望。

    “我最容不得一个男人,在别人面前流泪下跪,这象什么话?!”

    吴教授话音刚落,忽见保姆正惊恐地站在门前,便连忙换了个口气,歉意地说到:

    “不好意思,阿姨,将您给吵醒了,这里没事的,您赶紧回房休息吧,不要给冻了”

    保姆刚一离开,吴教授便立即上前将门关上,指着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尔玉,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到:

    “古人尚知‘人无刚骨,安身不牢’的道理,你一个学识多年的博士,怎么连个做人立命的骨气都没有了?真是…太没有出息了。”

    李尔玉被一顿痛骂之后,这才姗姗地站起身来。他呆呆地立在那儿,低着头,犹如被批斗一般,一动不动。他默默地等了片刻,见教授依然没有发声,知道自己还是得不到原谅,便走到吴教授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去,这下却将吴教授弄得没主意了,只好连忙喝住了他。

    吴教授双手用力地将头发向后捋了几下,感到头脑似乎舒坦清醒了些,于是整理了一下衣服,指着书桌旁的沙发,说到:“坐到那里去”

    李尔玉顿时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知道恩师似乎已原谅了自己,便极为顺从地走了过去坐下,并将双手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问你,下午为何不参加毕业典礼?不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我…我…我…”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了?”

    “我…”

    吴教授见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有点不耐烦地说到:“行了,你不想讲,我也就不问了。既然你上门来了,我想还是借这个机会,跟你谈一下,今后如何为人、处世和做学问。”

    李尔玉正襟危坐在那里,脸上一副诚实可怜之样。

    “我是65年考进南京大学历史系本科的。刚进校不久,就开始搞运动,紧接着□□就爆发了。当时极左路线非常猖獗,历史学界,更是风起云涌,声势吓人。在这种形势下,许多人选择了沉默和附和,而我们系一位老教授,名字我就不提了,学问渊博,旷达淡世,和蔼可亲,一直以‘实事求是’为治史原则。他深知历史学是权衡是非,臧否人物的学科,所以笔墨所涉,慎之又慎,唯恐表意含糊、语义失度,牵涉出什么福祸,故而从谋篇布局到字词标点,特别是一些疑惑之处,都反复斟酌和校对,不受外界所动,对某些历史人物作出了合理的分析和公正的评价。因守住了正气和良知,最后被冠上了‘□□’与‘反动学术权威’等帽子,并遭到了非人的劫难和羞辱,家里被抄,文章被毁,经常被拉出去游行批斗。

    那时,我作为大一学生,看到台上挨批斗的,都是学校里的著名教授和学界的泰斗,一个个白发鲐背,皓须婆娑,胸前还挂着个‘牛鬼蛇神’的牌子,感到非常的痛心和茫然,但当我看到我们系那位老教授,面对台下激动的人群与疯狂的辱骂声,却不卑不亢,毫无惧怕或可怜之色,我给震惊了。他站在那里,犹如一块巨石屹立着,平静、冷峻,坦然,这一伟岸的形象,至今一直铭刻在我的心头,并时时激励着我砥砺前行。

    还有一位副教授,中年人,学问也十分精湛,他虽然没有那位老教授耿直狂狷、刚强不阿,但其不肯同流合污之高尚品德,同样也影响了我一生。那时,我们系有人要拉他一起批判王国维的史学观点,可这位副教授却说,自己还没读懂王国维的著作,没有能力和水平参与,后来,又有人要拉他去批判陈寅恪,他又说,陈先生的东西我都没读过,更没有资格参与了,正因为如此,他也被列为了批斗的对象,后来还被下放到农村去。

    这两位大师,平日里,常常穿着一身蓝布中山装,斯斯文文的,他们专心治学,不趋炎附势,不畏惧强权,高尚的人格魅力,犹如高山仰止一般。你再看看你…还没正式为人师,就又是眼泪又是下跪的,那还有点我们南大知识分子应有的傲骨和独立精神啊?!你…你…你真是令我寒心!”

    吴教授压抑着内心的愤懑,继续说到:“我问你,你看过中文系创作的《蒋公的面子》这场话剧吗?”

    “没有”

    “没有看过,就找个时间,去好好看看!看过就知道做一名知识分子,应该要有什么样的气节?!”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一阵沉默之后,吴教授忽然想到了那日在茅山碰到的事,于是用一种试探的口气,低声问到:“前段时间,你去过茅山没?”

    “我…”

    “怎么?连这也不能讲了?”

    “去过”,李尔玉回到之时,似乎下定了决心,

    “那天在勉斋道院,是你吗?”

    “是的”

    “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我…”

    “又来了?”,吴教授刚要平复的心情,似乎又要躁动起来。

    “是因为…玉印”

    “玉印?就是道观中的那块九老仙都君印?”,吴教授惊讶地问到,

    “是的”

    “我就说呢,那天道观之中,怎么有那么多的公安便衣,还有警犬呢?”

    “我是怕上前打招呼,自己一旦要被抓,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和误会,深怕恩师被无辜牵连上,所以…”

    吴教授一听,顿时感到有些许感动,但口中却依然埋怨到:

    “我就说呢,自从在茅山碰到你之后,就一直没见到过你影子,连毕业典礼这么重要的仪式,竟然只打个电话过来,而不见真身,哦…你原来一直在躲避啊?害怕警察到学校来抓人?”

    李尔玉默默地点了点头,

    吴教授见他认可,心情又激动了起来,他强压住自己的声音,用一种割袍断交的口气说到:

    “你啊你…真是我的好学生!厉害!佩服!文武双全!竟然做起了这鸡鸣狗盗之事了,行!行!行!“

    他气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忽见李尔玉坐在那里,似乎不以为然,无动于衷,顿时恼怒到:

    “你还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还不给我自首去?!不,就在这里,马上给公安局打电话,自首!”

    “恩师,请原谅,我暂时还不能去?”

    “为何?”,吴教授感到十分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李尔玉却忽然表现出十分的冷静,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态。

    李尔玉继续用平静的口气回答到:“因为我的事还没有完成?”

    “你…你不是将那九老仙都君印…放在茅洞那里了吗?”

    “还不是此事,而是有关传国玉玺的事”

    “什么?!传国玉玺?”,吴教授一听,猛地大吃了一惊,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眼前的李尔玉,让他感到非常的陌生,甚至有点恐惧。

    吴教授急忙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便迅速拉上了窗帘,然后从客厅将茶杯和水壶一并拿了进来,放在书桌上,接着转身关上了房门,并顺手将书房里的大灯关掉,然后坐到沙发上,打开了旁边的落地灯。

    待一切完成后,他指了指茶杯,让李尔玉喝点茶。这时,才开口到:“说说吧,是什么回事?竟然与传国玉玺有关?”

    李尔玉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突然反问到:“恩师,您知道我为什么学历史吗?”,这一问,将吴教授给问住了,

    未等吴教授反应过来,他又继续问到:“您知道我为什么叫李尔玉吗?”,吴教授这时才似乎有点明白过来

    “尔玉,玺也,难道你的家族与传国玉玺有关?”

    “是的,这个问题,等下再跟您汇报”,李尔玉站起身来,给自己的茶杯续了点水,然后猛喝了一大口,这才想起要给老师斟茶,却被吴教授挥手制止了。

    “恩师,我真的对不起您,我一直在欺骗着您”

    “什么意思?”

    “其实,我当初报考您的博士,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跟您学历史的,也不是因为个人的兴趣或爱好,而是想通过您,以及您在学术界的人脉关系,去完成一件我们家族所赋予的事情”,

    吴教授一听,顿时脸色大变,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甚至恐慌,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深藏不露,颇有心机的功利之人。

    李尔玉看出了教授心中的顾虑,于是连忙用一种婉转的口气,解释到:“恩师,其实,心术不正,那是刚开头的时候,后来,通过跟您学习和接近,我最终还是给您严谨的治学精神给感化了,因此,我到了博三时,就彻底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而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后来我父亲得知此事后,曾对我一顿臭骂,但我仍然没有再改变”

    “哦…我打断你一下,你当初在确定博士论文方向时,不愿意按我所列的提纲目录选定,而选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前人已反复研究过的《秦传玉玺与王朝兴衰之间的关系研究》的课题,难道与这事有关?想利用做课题所特有的条件和机会,找寻你所期望的结果或目的?”

    “可以这么理解”

    “原来如此,真是太可怕了!“,吴教授此时如梦初醒,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恩师,真是非常抱歉!”

    吴教授无声地摇了摇手,

    “其实,我这个人,天生愚钝,从小就非常憎恨和厌恶两件事,一件是学历史,另一件就是学古琴。每天都要读一些古书,上面有很多字都不认识,意思也不动,十分枯燥乏味,下午放学后,就被关在家里,练琴习谱做作业,即便是寒冬腊月,从不准偷懒懈怠,即便手指磨破都化脓了,结痂之后还是要继续练,真是苦不堪言”

    “呵呵呵…看来你家教很严哪!”,吴教授不由同情到,

    “恩师,您知道我父亲为何要逼我学这些吗?就为了一件事,这件事,是我们家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个秘密,与传国玉玺有关,说出来,您可能都难以置信,甚至可能会感到震惊。”

    “能讲吗?”

    李尔玉顿时缄口不语,片刻之后,方开口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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