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过,街边的茶肆里便坐满了人。

    要说城里哪处小道消息最多,那人多嘴杂的茶馆必然是首选,这里鱼龙混杂,什么鸟都有,但殷止此行的目的却不是这里。

    他目不斜视,穿过两条狭窄逼仄的小巷子,青绿色的苔藓被靴底踩过,而后又柔软蓬松地回弹,潮湿的气息萦绕不去。

    巷角是一家小酒馆,不插幌子,也没挂字号,只在门口摆了几条破破烂烂的长条凳,连个像样的桌子也没有。

    几个衣着破旧的人正坐在那凳子上,人手一个缺了口的酒碗,正在饮酒。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这间酒馆算是壁阳城里最末尾的一等,来这里喝酒的,都是扛货拉车卖苦力的底层人。酒的味道并不浓郁,走近了才闻得到一二,也不知道老板往里面兑了多少水。

    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喝下去像烧红了的刀子似的,剌嗓子得紧,直到进了肚子,就跟除夕夜里放的炮仗一样,“腾”地蹿上来,直逼脑袋瓜,教人晕晕乎乎,只是不到一刻钟,这股畅快的劲头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能在白天这么喝酒的,要么就是大户人家吃穿不愁的公子哥,要么就是那些个不务正业整日游手好闲的烂酒鬼。但来这间酒馆的人不是为了品酒,这酒两文钱一碗,上头得快,下头也快,那些筋酸骨乏的穷汉子喝完了酒,歇上一小会儿,便又靠着这酒的余劲儿继续干活儿去了。

    殷止进了酒馆,往柜台上放了五枚铜板。

    墙上分明写着“本店只卖酒,两文钱一碗,概不赊账”的字样,店老板“啧”了一声,不耐烦地从柜台下扬起脑袋,却见面前这年轻人甚是陌生,应该是头一回来。而且衣着虽算不上雍容华美,但那料子一看也不是他们这种人能买得起的,跟外面那些醉汉完全是两个品种。

    他开了这么久的酒馆,要是连看人脸色都不会,那不是白长这么大岁数。

    酒馆老板瞬间噤了声,拿出一碗酒递了过去,心里却想道,有钱人真是怪癖多。

    殷止端了酒,径直又出了门,他站在屋檐下,也不喝酒,修长的手指拖着碗底,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门外一共五个人,都是刚喝了酒,这会儿醉得迷迷瞪瞪的,眼前一片模糊,见又有人来,却是连头也没抬一下。

    离殷止最近的光头大汉脚下放着个担子,一头坠着根凳子,下面是个脏兮兮的木屉,另一头则是个火炉子,这人应该是个剃头匠,他抱着酒碗,碗里已经空空如也。

    “大哥,跟您打听个事儿,”殷止将手中的酒递至他面前,“蒋晤此人,您听说过吗?”

    那剃头匠眼皮还没全撩开,鼻子就嗅到了酒味儿,他鼻翼耸动两下,大手一挥,便将酒碗接过,一饮而尽。

    随后,他才看到他旁边站了个人影。

    “嘿,老赵,今儿是走了大运哪,居然有人请你喝酒。”旁边那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大爷笑道。

    剃头匠把两个酒碗叠在一起随意往地上一放,他揉了揉眼睛,试图看清问他话的人的脸,然而揉了半天,也没能看清鼻子眼睛哪是哪儿,只好作罢,他大着舌头,砸吧砸吧两下:“蒋氏钱庄的儿子,这壁阳城里谁不知道?”

    殷止闻言略微松了口气,这人虽然醉得五迷三道的,但话还说的清楚,还没等他再问,那剃头匠就双手一拍,豁然道:“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昨天,昨天我刚好挑着担子路过他们府上,给他们府里看门的那个老陈……还是老万,记不清了,反正给他剃了头,他跟我说,他们家少爷,哦就是那个蒋晤,要去请什么捉妖的。”

    他说完又一仰头,瞟了一眼殷止:“你,你来迟了,那蒋家财大气粗的,应该已经把捉妖的请到他府上去了。”

    “呸,就他那种贪生怕死的人,才会用银子去买命,”旁边缺了牙的大爷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妖啊怪的,我看都是假的,假的!”

    他这话一出,另外几个喝酒的人也纷纷附和了几句。

    有人说:“穷人的命就不算命,他有这个钱,怎么不给我们散点儿?”

    “哈哈哈,你真是喝醉了酒满嘴胡言,富人的钱袋都是给青楼妓馆的,又不是散财童子。你没听过一句话?叫‘真风雅值个屁的钱,假风雅千金难求’!青楼里那些个小娘们儿,用的一盒水粉钱都比老子一天挣得多!”

    殷止没想到的是,这群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了,丝毫没给他问话的机会,七嘴八舌地便开始议论起来,到最后连酒馆老板都听到了这边儿的动静,也冒了几嘴。

    “那位小哥,你是不知道,蒋晤和那孔氏兄弟,每日去那追月楼寻欢作乐,我有一次亥时收摊,都还瞧见那四人在大街上晃悠呢!”

    孔氏兄弟,不就是那被害的三人吗?据官府所说,那三人也不是壁阳城内人,而是城外莫河边儿上的黄溪村人氏。

    蒋晤之前是说过和那三人认识并喝过花酒,这点倒是不假。

    缺牙大爷又道:“嘿嘿,那孔氏兄弟一死,蒋晤蒋大公子不就老实了许多?我也是黄溪村的人,那三兄弟本来是进壁阳城考秀才的,结果呢?秀才没考上,倒是中途认识了蒋晤这个混子,不到三日就把盘缠给花光了,出城时正好碰见我,还想向我借钱!也不想想,大爷我都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这么可能有钱借给他们?”

    殷止:“借钱?”

    “对啊,就……半年前的事儿了吧,害,算了,人都死了,说这些怪不吉利的。”缺牙大爷一仰头,把碗底剩下的酒也喝完了。

    “你们难道不知道,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有人笑道,“你白天说多了,小心晚上鬼上门!”

    后面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那几个人开始借着醉意扯天谈地的,殷止又给了店老板几枚铜板,便离开了此处。

    追月楼是壁阳城最大最气派的青楼,光是里面的一碟小菜,价格都能卖到外面的三倍之高。

    听闻在月余前,追月楼里新来了一个花魁,名唤锁烟,生得是国色天香,刚露面的第一夜,便震惊四座,连知县大人都请她去府上唱过曲儿。

    这会儿虽是白天,但追月楼里里外外还是十分热闹,不时有人进去。

    门口站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和几个小厮,那女人方脸盘,粉涂得煞白,一袭绛紫色衣裳,纱带松松垮垮地挽在臂弯处,上面绣了精致的金纹蝴蝶,正是追月楼的茹妈妈。

    见殷止上前,她立马迎了上去,谄笑道:“这位爷,里面请啊。”

    殷止并不动,他抬头看了看面前这座阁楼,雕镂精致的窗棂里偶有浅淡的阴影拂过,青楼向来是藏污纳垢之地,这里的“污秽”倒不是指地方不干净,而是阴浊气太重,这气息往往会和妖气混淆,如果不进去,只是在外面看看,他也瞧不出什么。

    茹妈妈一下子便警惕起来,她看这公子长得好,穿得也好,定是个愿意花钱的主,可谁知这人就直挺挺地站在门外,面色冷淡,双眉紧锁,她搭话也不理,这哪里像是来风月场寻欢的?讨债的还差不多。

    她目光往下移,又眼尖地瞧见殷止腰间露出来的一隙匕鞘,这这这……怎么还带刀?

    茹妈妈赶紧向旁边的那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这两人长得十分魁梧,一看就是专门收拾那些闹事之人的打手。

    “这位爷?”茹妈妈又叫了一声,“看您面生得紧,第一次来吧?有认识的姑娘吗?”

    殷止收回打量二楼的视线,而后摇了摇头。

    茹妈妈:“那,那您有熟悉的……”

    “不能进去?”殷止见那两个小厮几乎把门给堵得严严实实,他有些茫然,似乎不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茹妈妈,别跟这人废话了,我看他就是来找麻烦的,”其中一个小厮恶声恶气道,“把他扔出去得了。”

    那小厮说着就要动手,却听得一道轻柔的女声从后方响起。

    “殷公子,你怎么在这儿?”来人正是褚颜,她走上前,挡在了茹妈妈面前,“我找你很久了。”

    殷止一愣,她怎么会在此处?

    褚颜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并不给他问话的机会,伸手拽住殷止的衣袖,把人给拉走了。

    这一出倒是把茹妈妈整得云里雾里的,她眼见那两人消失在了墙后,忍不住道:“这公子也真是的,家里有那么漂亮的小娘子,还要来我这追月楼凑热闹,这下可好,被抓了个正着。”

    直到确认从这儿看不见追月楼的大门了,褚颜才松手。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殷止:“殷公子是打算就这样进追月楼吗?”

    殷止沉默半晌,才道:“你跟踪我。”

    语气十分肯定。

    褚颜被识破,却不见半点局促,她倚在墙上,歪头盯着对方:“只是顺路罢了,如何算跟踪?”

    殷止:“……”

    好一个“顺路”,怎么会从蒋府一直顺路到酒馆,再顺到这追月楼?

    他抿了抿唇,并不想跟褚颜争辩,直觉告诉他,他辩不过。

    “殷公子是怀疑那妖藏在追月楼里?”褚颜抬头往西北角看去,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追月楼阁楼的一角,那扇雕花窗微敞着,丝竹之音隐隐透出,“青楼多为女子,阴气重,来往男宾又多,确是妖物吸精气的好去处。”

    殷止并未接话,他看着追月楼的那角屋檐,似乎仍在思索用什么方法混进去。

    “殷公子来这壁阳城也有三日了吧,难免会有人认出你的身份,”褚颜道,“戌时是青楼人最多的时辰,要是殷公子想进去,不如挑个合适的时间?”

    殷止听到这话,反应过来,确实是他疏忽了,要是那追月楼里真有妖,他这样贸然进去,岂不是打草惊蛇?

    他垂眸看着褚颜漫不经心的模样,忽然道:“褚姑娘,去过青楼?”

    “算是吧。”褚颜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如是答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殷止面不改色地想,要真是的话,她一个姑娘家,去青楼做什么?

    “殷公子对此事很关心么?”褚颜又笑,她语气很轻柔,说这句话的时候,尾音微微上扬,像把小钩子似的,把语意说得像关心她本人那样,有些模糊的暧昧。

    殷止抿紧唇,不说话了。

    他确实是得离褚颜远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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