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一尾红鲤从莲叶下轻巧游过,轻纱似的尾鳍柔软地铺开,随着水浪一飘一荡,霎是好看。

    月亮只从蝉翼般透明的云层后泄出半弯,透过树叶,在池面上投下碎银般的清浅光点。

    沈终南被尿憋醒,他先是试着忍耐,但翻来覆去地拱了几下,下腹的胀意愈发明显,他只好翻身下床。

    他迷迷糊糊地推开房门,打了个哈欠。

    茅房在另一条走廊的尽头,沈终南提了盏油灯,将衣裳拢了拢。

    他正要走到中庭,突然瞧见对面屋顶上猫着个影子,见他抬头,那影子动了动,飞快地向后退去。

    沈终南的睡意瞬间散得无影无踪,他大喝一声:“什么人?”

    说罢,他手腕一翻,将全身气息往汇于指尖,他两指往油灯上一弹,那点微末的火光蓦地升腾而起,冒出三尺高,朝那人影席卷而去。

    这一招叫“借气生火”,是沈终南自己取的,他以前跟着殷止偷偷学过,需得将全身的气聚成一点,再借助火星,便能陡然喷出烈火。他以前无论怎样使不出来,什么“气沉丹田”,“抱元守一”,各种法子都用遍了,依然无果。沈终南曾一度泄气不已,莫非他真的没有收妖的天赋?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被这不速之客一逼,居然成了。

    火舌快,人影反应更快,只见一阵青白的烟雾散开,将那火焰尽数裹了进去,“噗嗤”一声,那火被烟雾卷成无数细小火星,像是炸开了漫天的烟花。

    沈终南还想再追,那人影已然退到了暗处,不见踪影。

    他站在廊下,仰头望着空空如也的房檐,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即使火光亮起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却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的半张脸——是个妙龄女子,头发披散着,眼神幽怨无比,那仇恨宛若实质般几乎喷薄而出。

    难道他刚才装鬼吓人触犯了某种禁忌,把真的鬼给引来了?

    沈终南越想越害怕,忙折返回去,他径直来到殷止房前,也顾不得会把对方吵醒,推门而入:“师父!”

    然而,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半点儿人气也没。

    被褥还方方正正地叠着,床单上一丝褶皱也没,分明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沈终南大惊,他家师父呢,怎么又不见了?

    真是要了命了,怎么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

    蒋府其他人都睡得极沉,方才那阵响动并没有将他们吵醒,沈终南披着衣裳在院子里四处转了转,反复确认那人影没再出现后,便去了趟茅房,接着又回自己屋里躺下了。

    只是他半点睡意也没,眼神清明得很,在脑子里反复勾勒那女人的模样。

    那人到底是谁?大半夜地鬼鬼祟祟跑到别人家房顶上作甚,看着也不像是贼……难道真的如蒋晤所说,是那个叫什么“陆惜天”的找上门来了?

    可蒋晤要真是问心无愧,又怎么会那么惴惴不安?

    沈终南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只有枉死之人才会化为厉鬼,那陆惜天已经死了小半年,要是心里没怨没仇的,早就投胎去了,怎会在这壁阳城内四处作恶害人?

    这三个疑问在沈终南心底萦绕不去,他拍了拍脸,决定一会儿等殷止回来,和对方好好商议一番,一是为了蒋晤之事,二是告诉殷止,他会使用法术了!

    这样一来,殷止应该会愿意教他其他招数了吧?

    还有,颜姐姐既然也是净妖师,那他自然也可以去找她学艺,到时候他手握多方功夫,那岂不是厉害非常?

    沈终南越想越开心,忍不住傻笑起来。

    好在没让他等多久,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总算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推门声。

    沈终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跑了出去。

    果然是殷止,他正要进屋,便听到有人叫他:“师父!”

    殷止神色倒是自若,丝毫没有被人发现深夜出门的慌张。

    沈终南嘴巴一撅,当即就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殷止沉默下来,他看了看对面的屋顶,目光沉沉。

    沈终南忙道:“我还记得那女人的模样,师父,要不要我把她画下来?”

    “不必。”殷止道,如果不出他所料,那女人就是追月楼的花魁锁烟。

    他和褚颜离开时小心异常,应该没有被发现,那现在看来多半是蒋晤找净妖师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壁阳城,那锁烟应该是为了打探虚实,才趁着夜色溜来蒋晤府上。

    锁烟既然在屋中存了那么大的一副画像,而且这半月来遇害的五人皆是当初跟陆惜天的死有所关联,虽不知陆惜天为何会跟妖物扯上干系,但如此一来,整件事的因果殷止心里已经有个了七七八八。

    沈终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殷止的脸色,他搓了搓手,迟疑道:“师父,我……我是不是打草惊蛇了?”

    殷止垂眸,见沈终南并未束发,衣襟半开,一看就是刚才床榻上爬起来,此时他眼神飘忽,似乎是为他用火焰击退锁烟的事感到自责。

    “师父?”沈终南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怕那女人对其他人不利,这蒋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虽然蒋晤那厮是个混球,但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睡觉罢,”殷止知道他是好心,“有什么事明日起来再说。”

    沈终南低低地应了一声,回屋了。

    殷止见他门阖上,便收回了视线,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褚颜的屋子那边看了一眼,见并无响动后,也关上了房门。

    沈终南醒来时,正好是辰时二刻,他眼底下挂着淡淡的乌青,一看就是一夜没休息好。

    他束好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把剑挂在了腰上。

    这不是什么宝剑,只是沈老爷还在世时,随便找的一个铁匠替沈终南打的。剑身轻巧,长一尺八寸,适合他这样身量未长成的少年人,不过剑并未开刃,只能当个绣花枕头耍耍罢了。

    沈终南知道这剑并不能慑敌,没什么用,但是他始终舍不得扔。

    算是留个念想。

    他脖子上那只用红线穿着的翡翠玉观音从领口了露出来半截,沈终南将它整理好,便系上了襟扣。

    等他收拾好出门时,殷止和褚颜已经在院子里了。

    那两人坐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面前的石桌上还放了饭菜,应该是蒋晤差人送过来的。

    沈终南打了个哈欠,慢腾腾走过去。

    “师父,颜姐姐,我刚才听到有人在外面吵闹,怎么回事?”

    褚颜将那盘水晶包往沈终南的方向送了送:“是西苑的几个姐姐——喏,还是热的,快吃吧。”

    沈终南朝西苑看了一眼,心知多半是蒋晤的那几个姨娘得知了昨夜蒋晤遇险的事儿,这是一大早来讨说法了。

    他本来有些起床气,但是见褚颜的这番举动,那点烦躁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心想颜姐姐真贴心,知道他爱吃包子。

    “对了,颜姐姐,你昨晚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响动?”沈终南压低了声音,问道。

    褚颜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笑意:“我刚听殷公子说了昨晚的事,不过,我昨晚有事出门了。”

    桑百尺和桑楚楚已经离开了壁阳城,褚颜本以为这两人会插手城中妖物一事,未曾想对方只是忙着赶路,不过这样一来,她倒也不用分心了,只需放长线钓大鱼即可。

    她在桑楚楚身上留下了“帖”,无论他们去哪里,她都能一清二楚。

    沈终南咬了咬筷子,心想,怎么和他师父一样,都是夜猫子。

    “师父,其中肯定还有隐情,咱们要不要去问问蒋晤?”沈终南分析道,“我总觉得他说话半真半假的。”

    殷止:“他不会说的。”

    听他语气如此笃定,沈终南不解:“为何?昨晚那厮被我一吓,就什么都抖出来了,我瞧着他是个贪生怕死之人,要是再来一次,想必……”

    “不必他身上浪费时间,”褚颜摇了摇头,“他无足轻重,我们得去追月楼。”

    沈终南刚夹起一只水晶包,闻言手一抖,包子“啪叽”一声落回了盘子里。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听到了什么,追月楼?

    沈终南看了看殷止,又看了看褚颜,表情很是精彩:“师父,你……你居然去青楼?”

    他那日回去后查了查喝花酒到底是什么意思,本以为是什么文雅之事,没想到就是去青楼找些歌伎舞女陪酒。

    殷止面不改色道:“只是为了查案。”

    褚颜见沈终南一副好奇不已又不敢追问的模样,便道:“喝喝酒听听曲儿罢了,终南若是想去……”

    沈终南此人看似十分精明,实则很好糊弄,特别是说话的人还是褚颜,他毫不生疑,兴兴头头地就要答应。

    殷止抬眸望向褚颜,脸上分明写着“不要带坏小孩子”几个大字。

    褚颜便笑了,她本意就是想逗逗沈终南,但见他信以为真的样子,只好三言两语简单将追月楼的事讲了讲。

    沈终南也没心情吃饭了,他伸着手指头比划:“所以,追月楼的花魁就是在城里作祟的妖怪?可是她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害人,难道是为了给陆惜天报仇么?”

    “现在想来只有这一个理由,她很谨慎,孔氏兄弟都不是在一夜之间死亡的,中间隔了好几日,”褚颜道,“陆惜天的表哥则是在……”她说到这里顿了顿。

    “三日前,”殷止接上后半句,“蒋晤从寺庙回来的前一日。”

    “原来如此,以蒋晤那个性子,当时他们几人误杀了陆惜天后,应该不敢去报官,加之陆惜天无父无母,他那两个表哥也可以对外宣称陆惜天只是出了意外,便不会有外人怀疑,”沈终南点了点头,他皱紧眉头,“不过既然那花魁已经知道蒋晤请了净妖师来府上,恐怕不会再轻易动手了,如果我是她,只怕会连夜逃出壁阳城。”

    褚颜却笑了:“蒋晤此人,锁烟是非杀他不可,她不会逃走的。”

    能亲手绘出那样的一幅画并存放在闺房中,时时刻刻观摩查看,锁烟和陆惜天之间的过往,只怕是纠缠得极深。

    沈终南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褚颜的意思,莫非……那两人是爱侣?

    人和妖相恋,他只在一些志怪小说中看过,只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看看也就罢了,如今却在现实中遇上,沈终南却是有几分不敢相信的。

    妖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又怎会爱上凡人?

章节目录

知途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嗷一口大桃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嗷一口大桃子并收藏知途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