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白天骤然缩短,日头已经开始往西边坠去,天空的一角微微泛黄,衬得片片流云更加明显。云的轮廓变成了橘红色,像是蘸了水的墨汁,一点一点向周围散开,一路留下数不清的细细的游丝。

    哒哒的马蹄声随着缥缈的风声传来,不过刹那,一辆马车便从树林中驶过,卷起一阵尘土。

    沈终南没怎么出过远门,自然也鲜少坐马车,离开壁阳城的路上,他吐了足足有五次。

    一开始走的是官道,路面平坦,还算受得住,但出了城,道路崎岖坎坷,尤其是刚才那条山脚小路,更是九曲十八弯,差点没把沈终南的肺给颠出来。

    那车夫也是个奇葩,非要给殷止一行人展示他的好马,说他这马是花大价钱从雍州买来的,膘肥体壮,就算拉着四个人一辆车,也能一天跑二百里不带歇的。

    沈终南可不管那马需不需要歇,他只知道他要是再不歇,就要撅过去了。

    最后,马夫还是在一处寺庙前停了下来。

    那庙许是荒废已久,半个人影也没有,地上的荒草长得比人腰还高,庙门半敞,全是蛛网灰尘,阴森森的。

    沈终南一屁股坐在寺庙门槛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啃了起来。

    寺庙不远处有条一丈来宽的小河,车夫牵着马,那马这会儿累得直喘气,埋下头咕咚咕咚地饮水,好不畅快。

    沈终南不由腹诽道,还“汗血宝马”呢,混血宝马差不多。

    殷止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在擦拭他那把匕首。

    他动作十分细致小心,先是用鹿皮将上面沾着的灰尘一一擦去,然后再用棉纱沾了防锈油,均匀地涂抹在刀身上。

    转动匕首时,刀刃上那一线微茫红光折射过来,覆在他修长的眼尾上,刀截眸中一寸光,冷冽,凌厉。

    沈终南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家师父擦刀,他吃完那只红糖饼子,又抖了抖掉在身上的碎屑。

    蒋晤被衙役带走后,他们三人便离开了蒋府,先是在城中的客栈歇了一晚,翌日一大早,天边才刚透出一缕光,几人便来到了城门附近的驿站,租了马车。

    此行的目的地正是东海。

    沈终南还未去过海边,他也想不通明明是去殷墟,但为何又要反方向行之,离七月十五还有不到十日,按他们行进的速度,时间倒是绰绰有余。

    殷墟,殷墟……

    沈终南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倏地,他抬起头,褚颜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四下望了望,却没有瞧见那抹熟悉的红衣。

    沈终南看向杂草深处,神色略微有些不自在,可能……可能是方便去了?

    他这么想着,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其实他猜测得没错,褚颜确实在草丛里,不过却不是在方便,她正盘腿坐在草地上,双手搭在膝盖,像是入了定。

    微风拂过,吹起了她绯红的衣衫,她小腿上缠着的那几圈银铃突然响了起来,只是声音极轻,微不可闻。

    这是褚千袭给她的“安魂铃”,只有她情绪出现较大的波动时才会发出响声。

    褚颜双目紧闭,缓缓地吐息着,她的躯体虽然还在原地,但神识却去了另一处地方——

    正是壁阳城的县衙。

    蒋晤那日被押走前所说的话不假,孔氏兄弟和陆惜天的表哥已死,死无对证,只要他一口咬定他不是主犯,只是教唆另外几人行凶,便会被轻判,再加上蒋氏家大业大,只要蒋老爷舍得花银子上下“打点”,那捞出蒋晤根本不是问题。

    此事不过是蒋晤人生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污点,他大可举家搬离壁阳城,又怎会怕人在背后嚼他舌根?

    天色渐渐暗下来,壁阳城县衙的牢房中,更是阴冷无比,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墙根始终生着黑黢黢的霉斑,更不用说牢里的耗子,一个二个长得圆滚滚的,比那些饿得跟排骨精一样的犯人还壮实不少。

    蒋晤右手臂包着厚厚的纱布,正扒在牢房门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

    这里不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那些小偷小摸的、妖言诽谤的、或者是案子还没查清楚待审的犯人,都暂且收押于此。

    除了蒋晤,里面还关了七、八个人,那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不修边幅,面黄枯瘦,跟锦衣玉带白白胖胖的蒋晤判若两类。

    蒋晤总觉得那些人看他时眼冒绿光,要不是外边还有个狱卒守着,估计早就扑上来了。

    煤油灯的灯芯快要燃尽,光线忽明忽暗的。

    都酉时二刻了,换班的人怎么还不来?那狱卒有些不耐烦,他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狱卒摸了摸腰间那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对牢房里的犯人丢下句“老实点儿”,便往门外走去。

    蒋晤吓得眼睛都瞪直了,他伸出另一只没断的手,声嘶力竭道:“大哥,大哥你别走啊!”

    只是那狱卒头也不回,一副当他是空气的模样。

    蒋晤大汗都不敢出,他嘴角抽搐,强装镇定对那些人道:“看,看什么看?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爹马上就来赎我了。”

    他不认识这群人,这群人中却有一个认识他,那人正是之前被蒋晤调戏过的李屠户女儿的表哥,别人都叫他李二狗。

    李二狗虽然和李屠户一家不算亲近,但偏偏李屠户的女儿是李二狗的意中人。

    这可算是冤家路窄。

    见狱卒一走,李二狗瞬间便冲上去揪住了蒋晤的衣领子,咬牙道:“是不是你对春华妹妹做了什么,不然他们一家怎么会搬走?”

    蒋晤被这一出吓傻了,他脸红脖子粗,被对方那一掌掐得喘不过气起来:“什么春华妹妹……我,我不认识……”

    李二狗是个脚夫,每日给别人搬货,练得一身腱子肉,再加上他小时候在院子里睡觉时不小心被猪啃了半边鼻子,赤红狰狞的疤痕爬在鼻翼上,因此那张脸更显得可怖,修罗恶鬼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蒋晤觉得他似乎被这人提着衣领抓离了地面。

    而其他人皆是双手环胸,既不上前帮蒋晤的忙也不制止李二狗,分明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模样。

    蒋晤五指陷在李二狗手臂里,几乎口吐白沫:“我真不知道,放开……快放开……”

    李二狗轻蔑一笑,把蒋晤甩在了地上:“留你一条贱命,这夜还长,有的是你受。”

    蒋晤被摔得头晕目眩的,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纱布下渗出血来。

    忽地,他余光瞥到牢房角落里有块石头,一块比他拳头还大的石头。

    蒋晤牙关直颤,这几天内他所经历的种种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他想起府里下人鄙夷的眼神,和他那几个姨娘冷漠的唇角,心里便百味陈杂,先是酸楚,不甘,接着便是气愤。

    他堂堂蒋家少爷,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

    蒋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不及思考这牢房里怎么会莫名出现块这么大的石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得“砰”一声巨响,李二狗已经被他砸倒在地。

    他双目里一片赤红,分明是失去理智的模样。

    其他的犯人俨然也没想到,刚才还像死狗一样瘫着的蒋晤突然暴起,还用石头砸伤了李二狗,一时间纷纷愣成了鹌鹑。

    倒是李二狗,他身强体壮,被这一砸,只是破了一层皮,还没昏倒过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先是摸了摸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脑勺,接着笑了一声:“你打我?”

    李二狗人如其名,是条不折不扣的疯狗,他曾经趁着夜色去一户有钱人家偷东西,那家有三个青年男子,硬是没摁住他一个,还被他用刀捅伤。

    李二狗裂眦嚼齿,夺过蒋晤手中的石头,然后朝他面门狠狠抡了下去。

    骨头碎裂声响起,鲜红的血流得满地都是。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般,纷纷上前去拉住李二狗。

    而蒋晤倒在血泊之中,一口牙齿被尽数敲落,鼻歪嘴斜,眼球爆开,哪里还有气。

    褚颜坐在牢房外的一张小凳子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神色不悲不喜,仿佛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片刻后,她一挥衣袖,便散作了一团轻薄的红雾。

    安魂铃停止颤动,褚颜睁开了双眼。

    草丛那边,能隐隐听到车夫的声音传来:“小公子,当然还要赶路,总不可能留宿在这破庙内吧?再往东走七十里,有个驿馆,咱们在那儿歇息。”

    褚颜拢了拢杂草,从树后走了出来。

    车夫听见动静,一见是她,便笑开了眼:“诶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歇了半个时辰,该上车了,要是天黑了那路可不好走。”

    褚颜颌首:“当然,辛苦大哥了。”

    那车夫看着约莫四十多岁,一口黄牙,面皮黢黑,是个憨厚老实的长相:“哪里哪里,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你们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不过我只能把几位送到前边儿那个驿馆了,再往东就出了壁阳城的地盘,我不能再走了……”

    褚颜:“嗯,到时候我们再寻新的马车就好。”

    车夫笑得牙花子都咧了开,他手脚麻利地给马套好缰绳,招呼几人上车。

    匕首入鞘,发出一道清越响声,殷止站起身。

    这车夫是个话多热情的,但他嗓门亮堂而不含糊,倒是不讨人嫌:“年轻人,我方才看你擦了好久的刀,我有个兄弟,是个铁匠,我平时没事儿就去他那里逛逛,对刀剑还颇有几分研究——你那匕首,看着就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是把好刀。”

    殷止抬眸看他一眼:“多谢。”

    “匕首不如大刀凶猛有力,亦不如长剑轻巧灵活,要我说啊,年轻人你要是图方便好使,不如锻一把短刀,比那匕首的攻击范围大不少呢,” 这一路上,车夫也对这几人的性子有了些了解,他知道这位话少,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过口,但耐不住他对那把匕首好奇,又继续问道,“但你那匕首甚是古怪,隐有红茫闪烁,我是个粗人,不太懂,这匕首是不是在寺庙里开过光?还是,还是说找什么高人做过法啊?”

    殷止搭在刀鞘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沈终南见状,忙插话进来:“师父,我也好奇得很,这匕首,你是如何得到的?”

    殷止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不是我找的它,是它找上的我。”

    那把匕首确实是他之前偶然得到的,那是一场由净妖师举办的拍卖会,收集了来自九州各地的奇珍异宝,而这把匕首,便是那场拍卖会的压轴拍品。

    匕首一登场,整个拍卖会场,皆是一片鸦雀无声。

    原因无他,这匕首煞气冲天,一眼望去,便知是不祥之物。

    那拍卖师介绍道:“这匕首名为‘海棠’,乃是从渤海万丈海渊之下打捞起,经海水浸泡百年而不腐锈,实乃宝物,然,是为煞器,前几任持有这匕首的净妖师,皆死于非命。”

    会场上顿时一片哗然。

    这刀虽好,但若是大凶之物,害死了主人,那却是万万要不得的。

    原本几个蠢蠢欲动想要出价的人,都打消了念头,只有三、四个又有钱又不要命的,还在举牌子。

    当时殷止的师父——易鸿信也跟着喊了两轮价,不过最后还是不及那个姓林的牛鼻子老道出的一万三千两白银,只得放弃。

    而殷止的眼睛早在那匕首出现的一刻,就被牢牢摄住,他心底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他,这匕首,是属于他的。

    果不其然,当晚,那林老道便横死,据说脖子上只有一道丝线状的浅浅红痕,他面容祥和,嘴角上扬带笑,似乎是在睡梦中去世,着实诡异。

    而那把匕首海棠,却在翌日清晨出现在了……殷止的怀里。

    是的,怀里,钻进了他的外衫,跟他的胸膛只隔着薄薄一层里衣。

    实在是离奇,差点没把易鸿信给吓死。

    车夫听了这等奇事,先是呆怔,接着恍然道:“莫不是这刀里住着那个什么……就是那种类似于剑灵的东西?”

    剑灵?

    褚颜闻言,轻轻地笑了,眼角那粒朱砂小痣亮得惊人。

    若要非说是剑灵,那便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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