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大的海棠花滴溜溜地旋转着,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微微摇晃着往远处飘去。

    这海棠只绽开了四五片,剩下的花瓣紧紧包着里面嫩金色的花蕊,像一颗饱满的小铃铛,霎是好看。

    沈终南追着海棠一路往外,还没走出几步,范里长就跟着跑了出来,焦急唤道:“小师父,你去哪儿?”

    “当然是找我师父和姐姐。”沈终南没好气道,回头睨了范里长一眼。

    这中年人虽然肥头胖耳的,但见对方第一眼,就觉得他精气神很足,背脊一直骄傲地挺着。但如今,他因一时的过失而酿成大错,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身躯便倏地垮了下来,像压了座无形的大山,连说话都气若游丝的。

    沈终南想起范里长一开始邀请他们来家中做客的热情模样,有些心软,而且方才对方也并没有恶语相向,他心中怨愤,倒是不自觉地迁怒了范里长。

    沈终南心中叹气,顿了顿,又说道:“我师父他们定有对策,里长,你先回屋歇着罢。”

    听到这句话,范里长黯淡的眼睛里总算又有了一点光,他立在门口,紧紧扶着门框,目送着沈终南离开了后院。

    为防止再发生什么不测,沈终南让几个村民将迎夏送回了她父母家中,对方一开始死活不情愿,非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好说歹说,又把所有的安神符和退邪符都塞给了迎夏,终于把人给劝走了。

    沈终南握紧了桃木剑,他现在万万不可自乱阵脚,必须保持冷静。

    那朵海棠忽高忽低,最后居然在范家前厅的那方水池上停了下来,它转了两圈,缓缓落下,用娇嫩的红色花瓣轻轻地去触碰那水面。

    沈终南一愣,忙拨开草木,踩到了池边。

    这方池子不过三尺来宽,池水还没一个手掌深,看着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啊……

    沈终南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抬头去看池中央那棵柳树,树影倒映在池水里,柔软细长的枝条轻轻拂在水面上,临风起舞。

    他现在莫名对柳树有种恐惧感,总觉得那树上藏了个什么鬼影。

    沈终南眯着眼睛看了看,见并没有什么异常后,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那朵海棠上。

    他见这花一直挨着水面绕来绕去,似乎是想进到水里,于是他伸出手,抱着助它一臂之力的想法,一把就将花给按到了水下。

    海棠花:“……”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它勃然大怒,猛地从水中飞出来,花瓣簌簌抖动,将沾着的水珠全甩在了少年身上。

    沈终南双手合十,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颜姐姐你别生气,我……我脑子比较笨,我再想办法。”

    他抹了把脸上水珠,俯下身,几乎快把脸贴到水面上去。

    方才沈终南还在担心他们遇到了危险,但现在看那朵海棠花生龙活虎的样子,那两人应该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无法跟外界交流,故而褚颜才用她留下的花来提示沈终南。

    他用手指搅了搅,水面便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水很干净,范里长花了些心思,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次水。这院中有水又有树,水为财,财养贵,除了水池中的这棵树,院子四角还各自栽种了一颗翠柳,俗话说“院中有五树,子孙一直富”,正是此意。

    沈终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还以为褚颜是在这池子里给他留了什么宝物,可他在这池底捞了半天,手都快泡发了,愣是连根毛也没摸到。

    奇了怪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衣袍上随手揩掉水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朵海棠花。

    这花一直紧贴着池面盘旋,似乎……似乎在追逐它在水中的倒影。

    水中捞月,雾里看花,影随主动,虚无缥缈,又怎么能摸得着呢?

    沈终南脑中灵光一现,他突然就领悟了褚颜的用意,于是捡起旁边的木剑,剑尖凝成一束,毫不犹豫地对着水中海棠花的倒影,刺了下去。

    那朵小小的黑影被木剑搅动,随着水波一荡一荡地便漾开,凌乱地破碎开来。

    同一时刻,水镜幻术中,远方天穹正块块塌陷,大地在颤抖中龟裂,飓风将沙土草木撕成纷飞的碎片——幻境坍塌了。

    殷止和褚颜眼前一花,等视线再次恢复的时候,就已经站在范家门口了。

    “师父,颜姐姐!”

    见门外凭空出现两道人影,沈终南欣喜若狂,他没想到他瞎猫撞上死耗子,居然蒙对了,他一甩木剑,就拔腿朝他们跑了过去,他两只手一边抓一人手臂:“你们没事罢?”

    那朵海棠花悠悠地飞了起来,落到褚颜面前,便化成一道红光钻进了她的体内。

    这并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她的分身,虽然只用了她不到十分之一的妖力,但若是这分身受损,她本人的神魂也会跟着受到一定的伤害。

    好在这险她没有白冒。

    “我们没事,”褚颜安慰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过去了多久了?”

    沈终南又上上下下把他们看了个遍,确认这两人连头发丝儿都没断掉一根后,才放下心来,他想了想,道:“从我出门找迎夏算起,到你们出来……过了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

    殷止闻言,稍稍皱眉,看来那幻境中的时间流速和外面有着不小的差异,不知他贴的那几道符……

    沈终南见他往院中看去,神色又萎靡下来,三言两语将范文滨已经被妖物所害的事告诉了他们。

    怕殷止自责,沈终南说完后,忙补充了一句:“师父,都怪那些人自作主张,非要闯进去,自食恶果。”

    殷止神色不动,心底却微微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方才在幻境中时,褚颜就说过水镜幻术发动的条件很是奇特,只要当你意识到周围的景物是反过来的,那么幻术就会即刻生效。而且,施法者和法器不一定就在范家附近,只须被那镜子反射的光一照,便会被锁定。

    两个人当时还探讨了一番,是何时中的招,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是,水镜被放在了棺木之中的柳二妹的眼睛里。

    那具尸体双眼大睁,只要有人和她对视,便会被藏在她瞳孔深处的水镜给照射到。

    那妖还真是心思缜密,每一步暗棋都下得滴水不漏。

    至于沈终南为何没有被拉入幻境,那纯粹是因为他心大,压根儿没发现他周围的景物被颠倒了,由此看来,“傻人有傻福”这句俗语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说迎夏被吊在村口柳树上时,背后有一个人影?”褚颜眼梢向沈终南瞥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与此同时范文滨的房间里还蹿进了一股粗如蟒蛇的头发,当真?”

    沈终南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当然,虽然我当时隔得远,又有树影遮蔽,但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有一个黑不溜秋的人影缠在迎夏身上;至于范文滨,我虽没有亲眼所见,但赶回范家时,范文滨他……确实已经死了,我探了气。”

    他说到最后,抿了抿唇,神色有些低迷。

    殷止:“迎夏身上可曾有头发?”

    沈终南回想了一下,摇头道:“不曾,她只是被柳条给绑住了,不过她头发确实被人给剪了,只到下巴。”他说着还用手在下颚处比划了一下。

    “看来这翠柳村,不止有一个妖怪,”褚颜思忖片刻,轻声道,“先去看看范文滨。”

    两个?

    沈终南大惊,光是一个已经够他们焦头烂额了,没想到居然有一双?

    那些村民已经被范里长打发回去了,整个范家就只剩下他和范母,还有范文滨……的尸体。

    “大师!”范母一看到殷止他们,便膝盖一弯,直挺挺地跪倒下去,凄声道,“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见范里长二话不说也要下跪,沈终南赶紧跑过去把两人给扶起来。

    而范文滨就躺在床榻之上,因沈终南在离开时嘱咐过这对夫妻不要去动尸体,因此他脸上的黑血和脖子上缠着的头发都还在,没有被敛去。

    殷止用匕首割开范文滨脖颈间的那些头发,见他面皮饱满,并未被吸去精气,便取出一道符纸贴在他胸口。

    “大师,我儿他……他还有救吗?”范母声泪俱下,唇边那两条皱纹又深了些。

    范里长后悔不迭,他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了几个耳光,打得“啪啪啪”的,一点儿力气也没省着:“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没听您的话贸然进了屋,才……才害得文滨惨死,大师,若是可以,我愿一命换一命,只求我儿子魂魄归来。”

    看着他白胖的脸上那几个鲜红的手指印,殷止沉默下来,眉眼间有些郁结。

    范里长见他不说话,登时就急了,正欲开口,却见贴在范文滨胸口上的符纸亮了起来,淡淡的白气从符纸了冒了出来。

    殷止取下符纸,淡声道:“他的魂魄被人强行取走了,至于肉身……”

    “有救,还有救!”范母不待他说完,便喜极而泣,她捧起范文滨青白的脸孔,“大师,求您一定要将我儿的魂魄找回来,范家上上下下,就只有他一个独苗,若是他死了,我范家可就绝后了,呜呜呜……”

    说着说着,泪珠子又涌出几滴,她赶紧用手帕掩住面,以防自己过于失态。

    “要想救你儿子,必须弄清楚前因后果,”褚颜手指扣在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那根系在她腰上的绯色衿带,薄薄的眼皮一掀,射过来的目光却叫人不敢逼视,“柳二妹,迎夏,跟范文滨到底有什么瓜葛?”

    范母被褚颜黑沉沉的眼神刺了一下,她先前还觉得这姑娘总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模样,是个好说话的,谁知这会儿脸一拉,神色跟她身边站着的那个年轻男人一样,淡漠,冷厉,无端地让她心底打了两下鼓。

    她手足无措地捏紧了帕子,移开视线:“能有什么瓜葛,姑娘莫不是真信了那柳家老头托梦的说辞,认为是文滨害死了他女儿?”

    “还是我来说吧,”范里长揽过话头,他喉咙干涩不已,下意识扫了一眼旁边的茶杯,却没有伸手去拿,“文滨老实本分,万不会害人。二妹嘛……想必姑娘你也听说了,我当初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也是为了文滨好。听到二妹死的消息,我们也很震惊,那么漂亮一个闺女,不明不白的,说没就没了,我也能理解她爹娘的心情。”

    他说这话时神色悲痛,不像有假。

    “至于迎夏,那丫头也是命苦,她上面有四个兄弟,实在养不起,便过继给了我娘子那边,对外都说是文滨的表妹,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范里长缓缓道来,“我虽说是翠绿村的里长,但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结仇。文滨这孩子,从太平湾那边回来后,也并未发生过……”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若非说文滨身上发生过什么意外,那便是两年前,他在雨天赶路时不慎掉进了村口的池塘里。文滨是个旱鸭子,不会浮水,他说他在水中挣扎,迷迷糊糊地看到一根黑漆漆的树枝伸过来,他连忙伸手抓住,然后那树枝就将他拖上了岸。”

    “他当时灌水太多,晕了过去,过了半个时辰才被路过的村民发现,给背了回来,把我跟他娘吓得,魂都没了半截。等他第二天醒来,我们挨家挨户地找是哪个好心人救了他,但问遍整个村子,也没人承认。”

    “头发,”范母忽地抬头,苍白如纸的脸皮崩得死紧,“我想起来了,我儿溺水那晚,是我替他换的衣服,我在他手腕上看到一根漆黑的头发丝,又粗又亮,他身上也若有若无地带着异香,但我那时怕他受风寒,慌慌张张地把衣裳给他退了,没去管……大师,这这这,难道是头发成了精?”

    她这话一出,殷止便从复杂纷乱的事情中抓住了一丝条理。

    “是发妖,”他一字一句道,“一种似妖非妖,似怪非怪的精魅。”

    发妖从污秽之地诞生,无论再怎么修炼,都化不出人形,身形随年岁增长,形如蚯蚓,嗜偷盗人贴身之物。

    按范里长所言,那头发有碗口粗,而且又能驱使水镜,看来这发妖至少有千年的修为了。

    这妖物很是难缠,散发的异香能使人产生幻觉,寻常刀剑无法伤到它半分半毫,速度也极快……总而言之,分外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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