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晨光熹微,穿过青翠竹林,透过精细的雕花窗,映照在屋内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

    殷止不论什么时候都面无表情且身形端直,他一袭黑衣,袖袍上隐有暗纹,只有活动间光影变化,才显出一点纹路的影子来。他对面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侧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清醒的倦意,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而后凝神执笔,正是沈终南。

    他眼底下两团浓重的乌青,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只见他握着笔,在符纸上左滑右扭,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最后成功绘制出了……一张鬼画符。

    红色的丹砂在纸上拉出一道道扭曲的痕迹,实在是惨不忍睹。

    偏偏沈终南对其极为满意,他拿起符纸,欣慰地点了点头:“师父,画好了。”

    殷止本来在静息打坐,闻言睁开了眼,他垂眸看了瞥了新鲜出炉的退邪符一眼,随即飞快地转开视线,仿佛目光遭到了玷污。

    这是什么鬼东西?

    看那张牙舞爪的一团,哪里是绘符,门神都没有他画得那么青面獠牙。

    沈终南本来在眼巴巴地等着殷止夸他,谁知下一瞬,那符纸就自行燃烧了起来,一阵风起,刚好将符纸从窗外吹走,连团灰都没给他留下。

    他哇哇乱叫两声,清醒过来,正对上殷止寒冰一样的面孔。

    满腹的疑问瞬间被沈终南咽下了肚子,他自知这符废了,便缩了缩脖子,棒槌一样开始道歉:“对不起师父,我重新画,下次一定能画好的。”

    这句话他不知道说过多少遍,字正腔圆,半点迟疑也没。

    “别画了,”殷止挥袖将案桌上的东西收走,“浪费材料。”

    沈终南胸口一闷,他家师父向来在怼人这事上很有些本领,尤其是对他,那是半点也不客气。一开始还会耐着性子教他,可俗话说事不过三,要是第三次他还没能学会,那殷止就会抬脚走人,留他自己在一团稀泥里瞎摸索。

    还是颜姐姐好,昨日他学那个御物的口诀,愣是学了半个时辰还没学会,对方脸上却半点不耐烦也没有,还是温声细语的,不过这反倒让沈终南愈发地不好意思起来。

    两日前三人从翠柳村离开,一开始那范里长犹犹豫豫的,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留下他们——当然不是因为想感谢款待,而是范文滨真的如范七七所说,变得痴痴傻傻,目光呆滞,跟柳家的大郎没什么两样。这让他爹娘如何能接受,最后几人反复劝导说还有要事在身,殷止还给他们留了一瓶据说能养魂的丹药和一枚驱邪玉坠后,才终于从翠柳村离开。

    接下来一路上倒是没再出什么岔子,三人在昨夜申时便到了太平湾。

    这是一座还算繁华的小镇,因为临海,路边都是些卖海货的商铺小贩,整条街上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儿。

    沈终南闻不惯这味道,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儿,他便在房中闭门不出,练习绘符和一些术法口诀。

    因前些日子从蒋晤那儿得了不少报酬,殷止便没有再省着银子,给三人一人开了一间上房,房间宽敞,而且光线好、不临街、安静,睡着也舒服。

    昨晚沈终南闲来无事,便让小二拿了一盘棋,蹿到殷止房间里,想跟对方切磋棋艺。

    他以前在沈府,除了背书,博弈和骑射是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两件事儿,他这个人虽然好动,坐不住,但一旦下起棋来,便和平时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信心满怀地拿着棋进来,三局之后,便垂头丧气地瘫倒在案桌上。

    原因无他,一连输了三局罢了。

    沈终南不服气,想着时辰还早,褚颜应该还未歇下,便一屁股爬起来去叫对方了。

    没一会儿,褚颜就被他拉着过来了。

    这回换了对手,沈终南安心定志地想,总该他赢了吧?

    结果当然……还是输。

    沈终南这下彻底萎靡了,他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坐到一边儿抠墙皮去了。

    但褚颜显然还没过够棋瘾,便让殷止陪她下。

    褚颜本以为殷止的棋风稳健又正派,其实不然,他也会悄无声息地布一些诡谲的暗子,但褚颜每次却都能识破,两人棋逢对手,一连切磋了好几局。

    殷止下棋时神色凝重,极为认真,他低垂着长睫,鸦青色的阴影淡淡地笼在眼下,灯花在他眸底落下两盏摇晃的光。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棋子无意地在指尖摩挲,落下时倒是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而褚颜却懒懒地靠在窗棂上,单手支着下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红袖滑下半截,手腕在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等落完子后,她便打量起对面的殷止来。

    又换过一轮子,沈终南怏怏不乐够了,便凑过来围观,只见整个棋盘上全是黑白两色的棋子,眼睛都快给他看花了。

    他随口问了一句战况如何,被褚颜告知是两胜两负。

    见这两人不相上下,沈终南也被勾起了兴趣,一直在旁边看。

    结果看着看着,他便发现了一丝异常——正常人等待对方落子的时候,都会暗暗观察棋局,鲜少会将注意力放在对手的脸上,这两人倒好,一会儿我看你,一会儿你看我的。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自以为不动声色偷看得天衣无缝,但一举一动却都是被沈终南尽数看进了眼底。

    他这人有个特点,那就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情无比迟钝,但对身边人倒是挺敏锐,他曾经还靠着这个“本事”,将沈府的一对下人给撮合在一起了。

    他脑子灵光一现,顿觉他窥到了什么不得了秘密。

    沈终南最开始跟着殷止的那一个月,在一个小镇上帮一户人家捉妖,那被妖缠上的是县丞的女儿,叫安如雪,长得还挺漂亮,她在产生幻觉差点从房顶上坠落的时候,正好被殷止所救。英雄救美后美人对英雄一见倾心的的情节在那些艳情话本中都快被写烂了,但人们依然对其乐此不疲,为何呢?那当然是因为,这是会真实发生的。

    殷止和沈终南在县丞家住下的那段日子,安小姐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每次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光宝翠,光彩照人得紧,还把她寻的什么风雅字画、刀剑古玩,都一股脑儿地往殷止房间塞。

    这也就算了,反正殷止白天都要出门,安如雪在县丞的极力反对之下,才没像个狗皮膏药似的黏在殷止身上,但是到了晚上,安小姐便会悄悄来到殷止房外,抠破窗户纸,借着烛火偷窥自己的心上人。

    后来被殷止发现,冷着脸将她赶走了。

    沈终南当时还以为他师父不喜欢这样热情似火投怀送抱的女子,但之后相处了那么久,他发现他家师父好像有点不正常。

    怎么说呢,就是太过于清心寡欲,分明才过弱冠,却活得像个老古板,不近酒色,十分地刚正不阿。

    沈终南知道殷止头上还有个姓易的前辈,便暗自猜测,可能是师门门风太严,规矩众多。

    如今,沈终南终于看到他师父有了一点点开窍的苗头,这如何能让他不惊喜、不欣慰?

    其实,沈终南一开始是很喜欢褚颜的,甚至还幻想过跟对方成亲——不过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不切实际一时上头的想象。

    沈终南在某次练完功后脱下上衣在院子里冲凉,却无意间被褚颜撞到,他面红耳赤害羞不已,而对方却神色自若地嘱咐他不要贪凉及时穿衣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件事之后,沈终南才醒悟,原来他在褚颜眼里一直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

    这让他很是受打击,他暗下决心,要强身健体,锻炼成他师父那样的身材最好。

    再说了,他现在又没本事又没钱,根本无法保护褚颜,反倒是褚颜救过他好几次。

    虽然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他确实是把褚颜当成自己的亲姐姐看的。

    眼下,沈终南猝不及防地察觉到了殷止和褚颜这两人之间那点暧昧又模糊的氛围,这让他很是激动,恨不得立马就冲上去,把那两人放在棋盘上的手给摁到一起。

    但无奈的是,他师父在男女之情方面是单纯的一根筋,而颜姐姐——

    沈终南悄悄瞥了一眼褚颜,他其实也不知道对方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还是慢慢来吧。

    他极力忍着冲出房门放声大叫的冲动,继续静静地看这两人下棋,脸都给憋红了。

    这一下,就下到了三更。

    沈终南顶着疲倦至极的黑眼圈,又打了一个呵欠,但殷止和褚颜两人仍然精力充沛,脸上半点睡意也没,一副不下到天亮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又支着沉重的眼皮看了半个时辰,这次是平局。

    终于,沈终南再也坚持不住,丢下句“你们慢慢下我先睡觉了”,便离开了房间。

    今天一大早,他便被殷止叫起床,说是检查一下他前几日练习绘符的成果。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终南知道逃避是没用的,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殷止的房间,在对方严厉的注视下,拿起了朱笔。

    当然,结果也跟他预料的如出一辙。

    沈终南“嘿嘿”笑了两声,他一开始被殷止毫不留情地烧掉废符时还很是羞愧,但过了这么久,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找台阶了——俗称,练出了厚脸皮。

    殷止扫了他一眼,等待着对方说出这次准备用来糊弄他的理由。

    “我这几天一直在练习颜姐姐交给我的口诀,已经小有成效,师父请看——”

    沈终南说着,口中念念有词,手指翻飞,先慢后快,乍一看还有模有样的。

    淡淡的风从他指尖穿过,沈终南大喝一声,双拳猛地攥紧,而后他伸出手,举到殷止面前,神神秘秘挤眉弄眼道:“师父,你猜我变出来的东西在哪只手?”

    殷止:“……”

    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诶诶诶,师父你别走啊!”好在沈终南已经摸清楚了殷止的脾性,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扫了面子,他一把拽住殷止,右手一摊开,一只小小的红翅蝴蝶正蹁跹在他手掌心。

    沈终南喜滋滋道:“师父,神奇吧?但是颜姐姐才厉害,她能同时变出几十只蝴蝶呢,还能飞,就跟活的一样!”

    殷止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冷冷开口道:“她平日里就教你这些口诀?”

    这是最低级的化物诀,只能变出小鸟小虫之类的玩意儿,哦对了,还有花,术士几乎都不会使用,非要说一个用处的话,大概就是变来讨自己心上人开心的小把戏罢。

    这样毫无用处的戏法,殷止自然不会教沈终南。

    见他师父表情很不满,沈终南将其错误地理解为对方是认为他学艺不精。

    于是沈终南大步走出房门外,把正在后院里坐着吸收晨露精华的褚颜给叫了上来。

    褚颜今日没有着鲜艳似火的红衣,而是穿了件浅绯色的衫子裙,衣袍上掐了银丝边,在淡淡晨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霎是好看。

    红色的发带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她发间,跟她眼角的那粒朱砂小痣相衬极了。

    说来也是奇怪,殷止和褚颜两人睡得可比沈终南晚多了,但他们气色却很好,眼底下连一块青也看不见。

    褚颜疑惑地上了楼,只见沈终南兴高采烈对她说道:“颜姐姐,我师父想看你给他变蝴蝶!”

    殷止:“……”

    他冷漠的面孔上崩开了一条缝隙,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便看到褚颜对着他伸出了手。

    白皙的五指张开,一串红影从她手心里飞了出来。

    千百只绚丽的红蝶翻飞,散成了漫天如梦如幻的瑰丽花瓣,它们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在狭窄的廊道里绕了两圈后,便飞出了窗户,朝着天空涌去,扑闪的翅膀在天光的映照下仿佛极美的绸缎。

    点点金红色的光芒宛如星风般落下,只是在触碰到几人衣服和发顶的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有早起的路人看见了这奇幻的一幕,赞叹声从窗外传了过来。

    而褚颜就站在这片璀璨绚烂的红蝶与金芒之下,朝殷止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她说:“殷公子,可还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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