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星斗烁明,嘤啼嘹亮。

    门童拉开大门,恭敬地低头邀请。

    “走吧。”墨芜泽回看她一眼,去握她的手。

    江月笙避开手,腕花扯了他的袖,不知这家伙今日做了什么,袖摆上落着星星点点圆润的小洞,好似是被火星子燎出来的。

    大抵是什么神仙间流行的新式衣着,墨芜泽好歹是个皇子,穿的衣裳布料都是最新最精巧的。

    只是新归新,好看有余,却不结实。

    腕花珠串扯了圆洞点子,便“刺啦”一声扯掉大半边袖摆,好在袖子不止一层,脱了外衣也不影响端庄。

    这么想着,上手要帮他脱掉外衫,墨芜泽后退躲了躲,第二层袖子也被扯了大半。

    她看了眼手中残破的布料,都说天丝难断,这天上的布料还不如凡间的结实,见他沉眸,隐隐有怒意,试探着开口:“要不,我帮你缝好?”

    不必等他回答,接着碎碎念:“既然神君不愿,那我就先告……”

    “好。”

    “辞”字卡在喉中一半,被硬生生噎了回去,她默默收回走了一半的双脚。

    噎得很了,呛咳了几声,化作白眼飞了出来。

    墨芜泽有病。

    一道进了门,身后各路神仙相继而来,恭贺道喜络绎不绝。

    却见墨芜泽拢着长袖,宝相庄严、肃气腾腾地坐在前厅,纷纷又藏起手中各式地礼盒,讪笑。

    “神君莫误会,几位听得青华大帝喜得爱子,特来道贺,不过就是些孩子玩意儿。”

    墨芜泽淡淡瞥了一眼,见随他身后的少女得了准许进了后院,慢悠悠扫来视线,一众神仙后脊发凉。

    “七色彩漆酒盏,小孩玩意儿?”

    “纳妾名册,也是小孩玩意儿?”

    来晚的神仙自后排听得那声音清亮淡然,却自有一番威严,顿时头顶发汗,又各自揣揣袖,藏好名册。

    青华大帝贵为五方大帝之一,成家三百余年,仅有二女,刑曜虽是个战神,行军打仗有一番作为,肚子却是不争气的。

    没个儿子,这帝位如何传下去?

    刑曜如今身上落了病,倘若这一胎还是个女儿,恐再难留子继位。

    青华大帝已婚三百年,再度成为众神仙心目中金龟婿最佳人选。

    来往祝贺的神仙醉翁之意不在酒,皆想放个钩子钓一钓,哪怕只是给女儿钓个妾位,也是大帝家的妾。

    谁成想一进门就撞见这芜泽神君,此人虽已不是太子,但官职是方主,仅次于五方大帝。

    被他瞧见了打着道贺的由头私下行贿,那可真是苍蝇会蜘蛛,山鸡飞进狐狸窝,活腻歪了想尝尝第十二天方的天牢牢饭了。

    不仅不能行贿,这花高价聘的画师点了的册子却更是拿不出手。

    众神仙寻思半晌,刑曜无娘家人,墨芜泽虽是个小辈,但师徒情深似母子,也是半个娘家人,不能得罪。

    于是各路神仙表现出极高的应变之能,待青华大帝入前厅来,纷纷献上贺词,说完就走,争先恐后好不热闹,生怕落了后绞尽脑汁说不出新词。

    后面的神仙正抓耳挠腮,墨芜泽也起身上了前,袖摆残破斑驳,却不掩步伐沉稳,器宇轩昂,俯首作揖,掏出令牌。

    “天君圣谕,命我来查载录神籍名册,据亓命天仙官所言,名册于大帝手中,故冒昧来访。”

    林螭见这群空手而来一哄而散的各路神仙,冷哼一声:“你也知是冒昧。”

    “扰你喜事了?”

    “无碍,何喜可胜于添女之喜?”林螭端起笑意,自顾自领他去书房。

    后院血腥味浓重,有嬉笑声传来,远远透过半开的窗,灯火映出少女小心翼翼怀抱婴孩的虚影。

    墨芜泽望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离开。

    江月笙初进屋内时林螭正握着刑曜满是虚汗的手,坚硬的眉目间透着心疼与柔软。

    生孩子最是伤元气,刑曜唇色苍白,煞是虚弱,面上凉汗淌湿了被褥,充血的双目远远望着稳婆怀里的孩子,神色很是失望。

    江月笙没有看错,那的确是失望的神色。

    林螭也读出来了,软了声色。

    “女儿也是孩子,我不想再让你受苦了。”

    刑曜想摇头,却难耐疼痛,声音虚软:“是我不好……”

    林螭又温声安抚了几番,看得江月笙云里雾里,才明白其中意味。

    凡人逃灾偏爱青壮男人,神仙又不需逃灾,执着于生男孩做什么?

    此番疑问刚升起,才忆起和平年代是有规矩的,男子传位的规矩,神仙都不能避免。

    林螭离开后,星岚和梨落推着她上前去看望刚出生的小妹妹。

    刑曜让她伸手抱抱,江月笙缓缓试探着,才谨慎将襁褓拢在怀里,小家伙小脸皱巴,不算好看,却也软白可爱。

    星岚凑过来,弹了梨落的脑门,“你瞧,你当时就是这副模样。”

    “有点丑。”梨落满含期待又落了空,蹭到母亲身边,一双眼睛泛水光,“阿娘很疼吗?”

    刑曜想笑,却只能提起一抹苦笑:“不疼。”

    哪里不疼,疼得没有尊严,无人在意。

    战场上死了能落得功名,这里死了,只会落得一声晦气。

    这是女人的命。

    她凝眸望向怀抱婴孩的少女,发间垂落珠花翠羽,杏眼含波,明艳俏丽,透着独属于未出阁少女的天真纯粹。

    她不禁合了眼。

    眼前的少女再美丽又如何,生的再高贵又如何,也躲不开这样的命。

    “弦姝……可想过同芜泽的孩子该是何模样?”

    她勉强扬起笑,欣慰和蔼地问。

    江月笙顿了顿,看了眼哭闹的孩子,险些勾起久远的回忆。

    在她眼里,生孩子必须要先稳定才可,不仅是要度过乱世,更要腰缠万贯、身体康健才会想这些。

    遂摇摇头:“久远的事,我不爱提前想。”

    “也不远了,迟早会的。”刑曜呢喃。

    出府的时候,星岚意要送她,却见门前静候一高大身影,灯笼烛火映照下透着淡淡的落寞。

    墨芜泽抬眼望她:“走吧。”

    星岚识趣地离开。

    一路无言,江月笙跟在他身后,渐渐放缓脚步,只求他嫌弃地抛下她,好让她喘口气。

    墨芜泽却不紧不慢地停下脚步等她。

    “裴炀出逃与冥君无关。”

    她抬头,此人找话题都不带铺垫的,又露出关切之色:“我就说我爹不是那种人,什么人居然想栽赃到我冥界头上?”

    “是狱泽族残党所为,七遐星君引若水,致使狱泽族封印松动,连接魔渊。”

    他一边说着,一边召了仙云踩上,江月笙此次不做迟疑,跟了上去,听他道来。

    狱泽族,上古邪族之一,生于地狱,栖居地下三十三层,生性嗜血,暴力残虐,千百年前发动战乱,被天族镇压。

    后被封印至十八层地狱以下直至三十三层,永世不得超生。

    然天族亦损失惨重,瞿芒峦星一族几近灭族,只留下辛柔一人被天君收为义女,赐号祺宁公主。

    狱泽族被镇压后,天道父神于承天台降下神启,命冥君掌管地狱,相安无事千百年,偏生两族通婚时出此异状,其意图可见一斑。

    墨芜泽已查明,狱泽族余孽是从魔渊逃出来的,仅有一人逃出解救魔尊,该是探路者,意图联结魔渊为族人开路。

    “这么算来那七遐星君该是罪上加罪,天君可有敕令?”

    “贬下凡尘。”

    “太轻了些,你不是司刑掌罚吗?”

    要知道被他求爱的女仙当年担了大半的责,纵使不是她动的手,也被剃了仙骨。

    “天君敕令。”他缓慢而严肃地重复一遍。

    江月笙了然:“后台比你硬。”

    墨芜泽无法反驳,拢了外衣,袖摆随之向上提了提,露出半边纯白里衣紧袖,他又面不改色地掸了残布遮住。

    “天冥联姻,不容儿戏,冥公主脾性顽劣,你也不能总跟着她闹。”

    “你说谁顽劣?我跟谁闹?”江月笙捏指,反问。

    “你顽劣。”墨芜泽别过头去看星斗,“说来上次星雨,落得多是辛柔的族人。”

    “瞿芒族本体是峦星,星斗自天落,少则十年,多则近百年,辛柔不是心眼多的孩子,你多担待。”

    这话虽转的生硬,但也是替义妹开脱一番,大意是说上次落水仙侍栽赃她一事并非辛柔指示。

    江月笙早知真相,也不会多纠结,但他一开口,又提了兴趣,问:“辛柔是你义妹,那淇婳于你而言又是什么人?”

    墨芜泽抿唇,似是要隐住笑意。

    “不敢回答?我又不嫁你,没必要偷偷摸摸,想说就说吧。”

    如果是你俩狗东西一唱一和杀的我。

    江月笙自知现在无力对抗两位上神,但……她不可能永远渺小。

    “这个答案对你重要吗?”

    如果回答重要,那为什么重要?这可有得问了,免不了要被他套一番话,如果回答不重要,他自然不必解答。

    很讨厌,墨芜泽真的很讨厌。

    气氛再度沉寂,回到天宫,江月笙抬步欲逃,却被他领回岐渊殿,说好的要给他缝衣服。

    江月笙一听,叫他别回家,现在就脱。

    墨芜泽挑眉,默不作声脱了外衣,淡淡道:“那你的狗……不要了?”

    “你不脱就能给?”她抱臂看戏。

    “嗯。”

    江月笙伸手撕开他另半边袖口,问:“那我多缝几处,是不是可以不用背书了?”

    “你觉得呢?”墨芜泽望着稀碎的袖口,毫无愠色。

    江月笙讪笑,人不该得寸进尺。

    她还是入了虎穴,看见被铁链捆住三只脑袋的可怜小狗,憋出泪来,用怀里的外衣抹了一把鼻涕。

    “记得洗干净。”他难得好脾气。

    一旁同样被捆押的裴炀红了眼:“一只狗待遇都比我好!”

    又抖着魂身问:“刑曜三子还是个女儿?好看吗?”

    “与你何干?”江月笙斥他一句。

    “早年里我就劝她,投奔我魔界,不然回去了也是被罢职,天帝那老东西,口口声声说众生平等只愿称君,不愿称帝,实际上心里怕得很。”

    “瞿芒善战被他弄死全族,赤帝才华极盛,被他贬入凡尘,何况一个功高盖主的女将军?”

    末了又叹息两声:“天界神才辈出,偏生死的死、残的残,话说墨芜泽你也是惨,庶子又如何?你这么多战功都是虚的么?”

    “吾不惨。”

    墨芜泽无视他的阴谋论碎碎念,附身嘬嘬两声逗狗。

    “我的二咪只认我。”江月笙见他就那么不设防地朝着二咪伸出手,满意地看他被狠咬一口。

    墨芜泽拆开绷带又缠了缠,上面已有多处被狗咬伤的齿痕,又换只狗头逗弄,轮着被咬了一番。

    这人真有病。

    他又缠好新的绷带,换了没有受伤的左手,摸出一枚瓷瓶,倒了点清澈的液体自手上,再去逗弄。

    二咪瞬间变得温顺了。

    “你用了什么迷药?”

    江月笙连忙把狗抱起,二咪摆着尾巴窝在她怀里,乖巧叫了两声。

    “一点忘川水而已。”

    他起身随手掸了掸,忘川水落在衣袖上,腐蚀出点点圆洞。

    她算是明白这家伙的衣服为何如此脆弱。

章节目录

神君前夫深陷火葬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山风雪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山风雪浅并收藏神君前夫深陷火葬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