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渊的怒声质问,像是当头棒喝,叶憬浑身一僵,愣在原地,他迟疑地看向迟渊,眸色被泪水侵染,浑浊一片,“不、她得回来……她得回来……”

    到最后,叶憬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无助地哭泣低喃。

    他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芙蕖当然重要,可是,身后还有那么多的北辰子民。

    总要有人担起这份责任。

    叶憬一急,顿时又咳出一口血来。

    迟渊知道他心里苦,毕竟当年叶憬肩负起家国仇恨时,和如今的芙蕖也差不多年纪。

    两难之际,迟渊暂且想不出两全之法,“殿下,当务之急,是你务必要保重身子。”他替叶憬顺了顺气,便让宋钰进来把脉。

    叶憬的情况十分不好,宋钰如今只能行阵封住他的脉穴,以延缓身体衰退的趋势,期间,宋钰也开解了几句,私心里,他同样不希望这一大堆烂摊子压在芙蕖身上。

    “殿下放心,北辰军如今士气高涨,姜国又因小公主失踪乱了阵脚,我们短时间内还撑得住,至于粮食之事,我有办法。”

    叶憬倏地抬眸,紧紧抓着宋钰的手,“有什么办法,你说,若能解桑洲之患,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咳咳……”

    “殿下莫急,您只管放宽心就是。”宋钰说着,附耳在叶憬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他从神医谷出来时,带了不少杂书,其中便有关于农田耕种,只是他无心于此,极少钻研,待他回头研究研究,兴许还有法子救回荒废的土地,如此,也能让百姓重新耕种,自给自足。

    叶憬脸色慢慢缓和,良久,他转头看向迟渊,“你说的对,复国不可儿戏,芙蕖她……承担不了这份责任,也算本王欠了她,往后,就要拜托你,好好照顾芙蕖……”

    叶憬后续所言,已经隐隐有交代后事之嫌,说到最后,放心不下的依旧只有芙蕖,只有宋钰问了一句,要如何处置叶蓉。

    叶憬沉默半晌,想到这段时日她不辞辛劳,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冷硬的心肠还是软了三分,“叶蓉……到底是将门之后,本王走后,尽可能善待于她,以免寒了几位将军的心,至于她的婚事,还由她自己做主吧。”

    从前,是他逼着迟渊娶叶蓉,如今,再让迟渊娶叶蓉已经不合适了,此话就是要这桩荒唐婚事不了了之的意思。

    房门外,叶蓉将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端在身前的手紧紧绞着丝帕。

    尽管她早有预料,可当亲耳听到叶憬这番话,心里便抑制不住的酸涩嫉恨。

    叶憬明明就知道,她倾心迟渊多年,到最后,就这么不了了之,说的好听,什么婚事由她自己做主,可她哪里还做得了主?

    整个桑洲都知道,她是要嫁给迟渊的人!

    迟渊不肯娶她,还有谁肯要她?

    当初,可是叶憬要把她捧得高高的,如今因为芙蕖回来了,又让她狠狠跌下来。

    哥哥,你真的好偏心……

    叶蓉咬着唇,一双美眸红得滴血,愤而转身。

    *

    从文思堂离开后,芙蕖没有一刻逗留,此刻行走在桑洲街道上,看着路边的乞儿抱着几块窝窝头啃,她也觉得腹中饥饿。

    昏睡这么久,粒米未进,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芙蕖下意识去摸身上的钱袋子,才发现自己走得急,原本带着的几块碎银子落在桑山了。

    也罢,在桑洲,银钱横竖也使不出去。

    芙蕖便捂着咕咕乱叫的肚皮,有气无力地走着,路过一家面摊时,被一位妇人拉住,“姑娘,进来吃碗素面吧。”

    “不、不用了……”芙蕖下意识拒绝,抬起头却一愣,面前笑吟吟的,正是前几日她和迟渊遇见过的妇人。

    那妇人显然是认出了芙蕖,笑着拉过她的手,“姑娘还不知道吧,咱们北辰近日打了几场胜仗,手底藏的那些银钱总算是有用处了,若非如此,这小面摊还支不起来,你就别客气了。”

    按着芙蕖坐下后,妇人到转到灶前下面,一边煮一边唤屋里的孩子倒碗水来,那孩子穿着合体的新衣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水出来,见到芙蕖,甜甜的唤了声“姐姐”。

    芙蕖看了眼小孩,又看了眼灶前忙碌的妇人,愣愣地接过水,许是热气蒸腾熏了眼睛,有些想哭。

    缓了缓,芙蕖才讷讷地说,“谢谢你们,可是,我今日……并未带够银钱……”

    “不碍事的。”妇人飒爽一笑,端着煮好的面过来,又给芙蕖递了双竹筷,“这碗面不要钱,姑娘放心吃就是了。”

    芙蕖惶惶站起来,“这怎使得……”

    “使得使得!”妇人再次按下她的肩,“若不是有将军,哪儿来眼下的光景,姑娘快些趁热吃。”

    芙蕖这才明白,自己是沾了迟渊的光。

    一碗面吃完,芙蕖百感交集,离开时,默默褪去了手上一只龙凤金镯,那镯子原有一对,是大婚前宫人为她佩戴上的,离开时没来得及摘下,如今一只抵了这碗面,答谢妇人的恩情,另一只她打算离开桑洲后找个地方典当了,换些盘缠。

    有了那碗面,芙蕖恢复许多力气,赶在天黑之前出了桑洲,因为打了胜仗,进出城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偷偷摸摸,只是城门口盘查严格,需得有路引。

    这可难住芙蕖了。

    正当她站在城门口不知所措时,守城的将士发现了她,齐齐朝她躬身抱拳,一瞬间就吸引了附近百姓的注意。

    芙蕖当即转身要躲,守城士兵自觉让开一条路,“殿下和将军有令,公主可以自由进出桑洲,不得阻拦。”

    虽然诧异,但芙蕖在疑惑过后,还是试探着,一点点挪到城门口的位置,见他们当真没有阻拦的意思,转身拔腿就跑,附近的百姓似乎才意识到什么,冲她的方向跪地磕头。

    城墙之上,迟渊默默注视芙蕖小跑的背影,眸色深沉,宋钰在旁问他,“就这么让她走了?”

    他也是刚刚知道芙蕖与迟渊的约定。

    迟渊闷闷地嗯了声,“芙蕖吃软不吃硬,我若强留,只怕她到头来会伤害自己。”

    “可是,咱们接连赢了几场胜仗,势必会引起姜国重视,届时桑洲附近将会成为众矢之的,就这么放任她出去,万一她在路上遭遇不测……”

    宋钰话没说完,就见迟渊提剑下了城楼,他脸上追上去,“哎,你去哪儿?”

    迟渊头也不回,“去杀人。”

    宋钰两眼一瞪,“杀、杀人?!”随即他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下脚步,重新登上城墙,果真看到几个行踪鬼祟之人,正追着芙蕖离开的方向而去,显然埋伏已久。

    芙蕖对此毫不知情,一路小跑直到回头看不见城墙,才敢慢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擦了擦额汗,从袖中取出一张舆图。

    她不知道这张舆图是谁塞到她袖袋里的,也没去深究,打开舆图看了看,辨认了下方位,就跟着人流往东南方向去了。

    那些人都是从桑洲里出来的,定是要去安全之地换米换粮,跟着走,不会有错。

    待芙蕖混入人群后不久,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男人从树丛里跳出来,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抽出匕首质问,“人呢?”

    其余人皆摇头,没想到那个傻公主居然还会混淆视听,一钻到人流里就找不到身影了。

    “不管了,先跟上那群人再说。”

    正当他们要跟上时,林子里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为首之人脚步一僵,他们都是杀手出身,对杀气尤为敏锐,很快几个人迅速聚拢,背靠着背,警惕四周……

    芙蕖混在人群里,当夜在郊外一处破庙歇脚,庙中挤挤攘攘足有几十号人,听她们彼此交谈,芙蕖得知往东南再走二十里地就是云城,也是离桑洲最近的一座城池,曾经属北辰领地,后来青冀营叛变,云城就成了姜国的囊中之物,但自从击迟渊莫白等人溃了青冀营,云城就被北辰收复。

    桑洲粮食不够了,只有最近的云城还有储粮,他们便揣着阖家积攒的银钱去换粮食,芙蕖想着,倘若安全,自己可以在云城暂时安顿下来。

    然而翌日傍晚,当他们全部人走到云城时,却被将士拦在城外,城墙上还插着北辰军旗。

    有人先扛不住,领着全家老小跪地请求开城门,守城将士听着底下百姓的哭求,眼眸眯了眯,随后手一扬,原本迎风而立的北辰军旗被人一刀斩落,于风中急速坠落。

    跪在城外的百姓见状一愣,不等他们反应,就见城墙上出现了无数架弓弩,正瞄准他们。

    “不好!他们是姜国人!”

    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扭头就跑,原本还跪在地上的北辰百姓一听对面竟是姜国人,皆大惊失色,忙不迭爬起来要跑。

    城墙上一个文官冷笑,“放箭!”

    霎那间箭雨齐飞,百姓们仓皇逃跑,却根本敌不过密密麻麻的箭雨,很快就有人中箭倒地,男人,女人,孩童,无一幸免。

    芙蕖混在人群里,被撞得东倒西歪,一支箭矢擦过她的脸颊飞过,芙蕖浑身一凛,跌倒在地,惶恐地转过脸,盯着城墙上发号施令之人。

    是一个身着绯红色官袍的中年男人,那身官袍芙蕖熟悉,是姜国四品以上的官服制式,此刻那文官双手抱臂,好整以暇,仿佛只是看在一场狩猎游戏。

    不多时,就有士兵押解一个黑甲将军,一同登上了城墙,此时一轮箭雨完毕,身着官袍的中年男人笑了笑,抬手示意弓箭手准备第二轮。

    黑甲将军怒目圆瞪,“你敢!”

    一声怒吼,引得北辰百姓回头,有人认出了他,惊慌之下不由喊了一声,“叶、叶将军?”

    芙蕖循声望去,果真有些眼熟,似乎在桑山见过,应是叶蓉的叔伯之一。

    叶将军扭动几下,试图挣脱,“姜国小儿,诡计多端!若有本事,就同本将军堂堂正正一战!”

    他心里悔啊,早知姜国人反复无常,他就该在破城当日将此人就地斩杀!

    破城当日,就是眼前之人投降卖好,对他们北辰又是送钱又是献粮的,为此不惜告知他们储粮之地,他也是昏了头,留下了此人性命,结果对方竟在暗地等候援军,与姜国援军里应外合,一夜功夫,就将他们北辰好不容易攻下的云城重新夺了回去。

    那人只不痛不痒道,“兵不厌诈,再者,是叶将军你贪功冒进,亲手将城池还给我们,此刻你若回到桑洲,北辰王知晓此事,决不轻饶你,将军倒不如就此投靠姜国,我们陛下宽宏大量,你若诚心,必会重用于你。”

    将帅之才难得,叶将军虽莽撞易怒,无甚头脑,好在还有一身武艺,加之叶将军侍奉北辰王叶憬多年,必定知晓北辰底细,若能审问出一二,对姜国绝对利大于弊。

    “我呸!”

    叶将军朝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但要我投降,绝无可能!”说罢,还朝城墙下愣神的百姓怒喝,“你们杵着做甚?还不快逃!”

    尽管逃命在即,还是有人跪下朝叶将军的方向磕头落泪,眼里全是痛苦不舍。

    那文官捋了捋胡须,哼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弓箭手准备!”

    第二轮箭雨即将落下,叶将军已是双目赤红,“快跑啊!”

    底下的人也乱作一团,“快!快跑!”

    芙蕖看着身旁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都是从桑洲跑出来的百姓,是北辰的子民,手无寸铁,却惨遭杀害。

    前所未有的愤怒充斥了芙蕖的四肢百骸,她在人流中艰难地站直身体,抬头怒目直视城墙上的官员,用力摘下左手腕上的一只金镯,将它高高举起。

    “你们住手!我乃姜国皇后,谁敢造次!”

    情势危急,死马当活马医了,不管这个身份是否有用,她总要一试。

    一声不够,芙蕖便再次重复,字字掷地有声,确保城墙上的人能够听见。

    “我乃姜国皇后叶芙蕖,谁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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