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湘一直待在她的身边,直到姚巧灵的情绪平复。

    “中医怎么看?”哭过之后,姚巧灵内心的悲伤也一同随着泪水涌出,精神状态看上去好多了,“我的先生总爱自己看报纸捣鼓这些,说起来我们都没有看过真的中医。”

    她眼神终于不再如刚才那般如一潭死水平静。

    “搭个脉,看看舌头,然后和你聊聊天。”霍湘看到了她的转变,笑着和她说。

    “那我也试试看。”姚巧灵递出手腕,翠绿色的手镯挂在纤细的手腕上,从空荡荡的衣袖中伸了出来。

    “你躺在床上吧。”

    “好。”

    霍湘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三指弯曲,向下用力,调整呼吸专注感受她的脉搏,片刻之后又松了力气,她的指腹好像按压着一根绷紧的细线,一下一下,规律富有节奏。

    “看看舌头。”

    姚巧灵照做。

    霍湘又和她聊了几句,待到姚巧灵的情绪完全恢复平静,声线温柔有力,“姚巧灵,我们要连续吃一段时间的中药才行哦,我先给你开三天,住院期间如果有任何不舒服,你可以让莫医生找我,我来看你。”

    “好。”

    “拜拜。”霍湘挥手,走出病房。

    霍湘回到诊室,长舒一口气,腮帮子也随之鼓了起来。

    莫星乔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端着手机,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在和谁唠嗑,微信界面的对话气泡不停地向上翻动。

    “借我台电脑。”

    “怎么去了这么久?”莫星乔收回手机,起身让位,“怎么样?”

    “喝中药吧。”

    霍湘打开会诊记录的界面,记录病史。

    “病史敬阅,患者姚巧灵,女,45岁,因情志刺激致恶心呕吐,往来寒热,口苦咽干,如有炙脔,吐之不出,咽之不下,胸胁苦满,心烦抑郁,情绪低落,纳差乏力,夜寐欠佳。诊断:少阳病,治法:和解少阳,安神定志,方拟小柴胡汤合半夏厚朴汤加减,三剂。”

    白色的纸张在打印机里转了一圈,霍湘在纸上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大名,把纸拍在桌面上,“放这了,我和她说喝三天中药,如有不适记得叫我。”

    “就这样?”莫星乔问。

    “就这样。”

    莫星乔盯着白纸黑字,百思不得其解,他手指一一点过中药,嘴里默默地数着,“这就行了?”

    视线又移到纸张上方,“情志刺激?都是四个字,还怪讲究。”

    ——

    诊室门口的木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旗袍的白发老人,看见霍湘从远处走来,她站起身迎上前,“是霍医生吗?”

    “我是。”霍湘点头,带着她走进诊室,门才打开,目光扫过办公桌上的蓝色纸袋子,她微微弯起了嘴角。

    “我是应容桂的妻子,应荔的母亲。”旗袍老人自报家门。

    “对于我女儿昨日的行为,我感到很抱歉。”方奶奶躬下了年迈的身躯。

    霍湘赶紧扶起她,让七旬老人给她鞠躬道歉,这不是折寿吗!

    “我的女儿有精神类疾病,说这个并不是为她开脱,但我希望她没有对你们的工作造成影响,非常抱歉。”

    霍湘抿唇,无话可说,她无法指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无法指责一个丈夫还未脱离生命危险的妻子,无法指责一个孩子无法自控的母亲。

    可她也无法装作无事发生原谅她女儿的行径,说她小肚鸡肠也好,说她斤斤计较也罢,她不能原谅她违背事实,让中医陷入泥淖的境地。可今天如果是应荔本人对她道歉,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能和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说些什么呢?

    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的丈夫昨日手术很顺利,但现在人还在重症监护室,尚未脱离危险,醒来也有可能会有偏瘫后遗症。听闻我女儿昨日的行为,我只能对你说句抱歉。”方奶奶留下眼泪,“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在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直立行走会心情如何,可我实在难受,他怎么就自作主张要去喝那什么劳什子的生脉饮呢?”

    霍湘叹气,“如果你们还愿意相信中医的话,术后偏瘫通过针灸治疗可以缓解,如果您的丈夫真的不幸偏瘫了,可以尝试一下。”

    “好,再次抱歉。”方奶奶点头,离开诊室,步伐很慢很缓,带着对前方的迷茫。

    霍湘走到门口,目送她的离开,走廊一如既往地冷清,她站在无人的过道,内心突然生出一些凄凉,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悲哀,可她只能勇往直前,没有后路可退。

    回到诊室,她拎起袋子,餐盒已经洗干净了,袋子下压着一张纸,龙飞凤舞的字迹和齐越礼一样桀骜不驯,上面写着——

    谢谢霍主任,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保温盒完璧归赵。——齐越礼

    霍湘轻笑,把袋子放进柜子里,将那一张白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一旁。她打开抽屉,拿出笔记本,翻到全新的一页,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记录姚巧灵的病案,她的疾病比起消化系统来说,其实更符合情志病,只是现代医学习惯了依靠仪器和数据诊疗,而忽略了人文关怀,所以才没有找到问题根源。

    笔杆停下,瞥到桌上的纸团,又将它平整摊开,原本飘逸的字迹在折痕下变得扭曲,她笑了一下,把它对折夹进了笔记本里。

    代茶饮的推广初见成效,哪怕有些许波折,但配合医院公众号的宣传,还是有人会来尝试。连续接诊了几位来配代茶饮的患者,空闲下来,她把中性笔插进胸前的口袋,走到戴珍珠诊室门口,轻叩木门。

    “今天上午怎么样?”

    “还行,上午我和远志大概就诊了三十来人。”戴珍珠抬起头。

    “全是代茶饮?”

    “全是代茶饮。”戴珍珠点头,眼神无奈。

    “慢慢来吧。”霍湘叹气,“小程序好了吗?”

    “完善了一下,增加了既往史的询问,已经可以使用了。”戴珍珠心有余悸,力求做到面面俱到。

    “那就开启吧,我让宣传科再宣传一下。”

    “好的。”

    “下班吧。”

    霍湘脱下白大褂,拎着袋子穿过急诊大厅,正巧遇到了齐越礼步履匆匆,大步迈进急诊留观室,两人擦肩而过,白色大门合上,她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她离开医院,乘坐地铁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上午给齐越礼准备的谢礼还有多余,霍湘把碗放进微波炉里,便陷入了柔软的沙发,闭着眼睛,思绪纷杂,责任重大,压力也大,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如果能再早出生十年就好了,霍湘想。

    眼皮越来越沉,霍湘睡着了。

    滴哩哒啦——幽静中突兀的铃声唤醒了霍湘,她拿起手机一看,已经快八点了,窗外的路灯闪着微弱的灯光偷偷钻进小屋内,像是也受不了燥热的气候躲进来乘凉,直到霍湘打开房间内的灯,它们才一窝蜂地离开。拖着疲惫和饥饿的身躯,霍湘走进厨房,又把微波炉转了一下,这次她索性就站在了一旁,倚靠着台面。

    “喂。”霍湘有气无力。

    “囡囡啊,下班了吗?”是霍湘的母亲李月容,李女士。

    “嗯,下班了。”

    “饭呢。”

    “吃了。”

    微波炉的声音同时响起。

    “还没吃啊?”李女士在电话那头也听到了声音,“刚下班啊?”

    “没有,睡着了,”李女士关切的声音打开了霍湘最柔软的心房,她的鼻头泛起一股酸涩,仰着头吸了吸鼻子,“好累啊,妈。”

    “累就回来,爸妈又不是养不起你。”

    “那我书不是白读啦。”霍湘笑。

    “回来也好当医生的呀,家门口开个小诊室,街坊领居都找你看的嘞。”

    “我不要。”

    “好好好,随你随你。”李女士忍不住心疼,“要照顾好自己啊!爸爸妈妈过几天来看你。”

    “好的。”霍湘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嘴里,还是李女士做的红烧鸡块最好吃。

    囫囵将加热了几次的晚餐填进口腔,胃腔终于感受到满足,她在浴缸里泡了一个澡,泡沫铺满整个水面,桃子香味随着热气向上弥漫。大脑突然不受控制想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饭,刚才的患者是否抢救回来了。

    霍湘怔愣,拼命摇头,“霍湘!你有病吧,想他干嘛?”

    水温渐凉,霍湘就是再贪恋这份闲暇也不得不起身,她快速地钻进被窝,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地方,关上灯,戴上眼罩,躺在柔软的床上,鼻尖全都是桃子香味,淡淡的甜味萦绕着,一夜好眠,连梦也是甜甜的。

    ——

    “齐主任,你今天又值班?”值班护士杨菲菲看到齐越礼穿着白大褂走出留观室。她昨天后夜班,也在医院里看到了他的身影。

    “刚抢救结束,准备回家了。”齐越礼解开白大褂的扣子,再连续值班,下一次霍湘看到他怕是又要给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中药了。

    昨天那股有些怪异的甘甜味随着记忆又占据了他的味蕾,脑海里她的身影跃然于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清晰地刻画在他大脑的沟壑,齐越礼弯起了嘴角,表情也柔和下来,眼角泛起一丝笑意。片刻后大脑不知给他推送了什么画面,他抿平嘴角,半阖眼眸,将情绪全都收敛了起来。

    “齐主任!”急诊大厅门外有人在大声呼喊,齐越礼解扣子的手一顿,应激跑向门外,一边把扣子又系上。

    120医生跪在担架车上,双手不停地按压患者的胸部,“患者,男,心跳骤停,大概半小时,静脉通道已开放。

    把患者平移到抢救床上,齐越礼接手胸外按压的动作,他手掌交叠,掌根贴在患者的胸骨上,身体向下带动双臂匀速下压。

    120医生夏东林气喘吁吁,“老爷子,独居,楼下住户听到异响,上楼询问,无人回应,于是报警。”

    夏东林到的时候,老爷子倒在地上,旁边是破碎的陶瓷碗,撒着一滩粥水,木凳横倒在地,布满皱纹的粗糙双手放在喉间,面色青紫。

    夏东林当机立断跪在地上,手指抚摸他的颈动脉,并无触及搏动,胸廓也没有丝毫起伏的痕迹,几乎没有思考,医生的本能提醒他立即开始胸外按压的操作。

    “林姐,”夏东林呼喊跟车护士,“呼吸气囊。”

    “来了。”

    救护车飞驰在拥挤的晚高峰,夏东林手上的动作根本不敢停下来,唯恐患者那一丝生还的可能被他剥夺,直到送进医院,明亮的灯束打在患者的身上,看到齐越礼的身影,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院前急救的使命。

    “陈跃,准备除颤。”齐越礼吩咐身边的急诊医生。

    “200J,除颤准备。”

    话音落下,齐越礼松手,陈跃立刻将两块方正的板贴在他的胸前,放电同时,胸膛起伏,放电结束,齐越礼立刻恢复按压,他的目光紧锁心电监护仪,没有心跳曲线。

    “菲菲,肾上腺素0.5mg静推,记录时间”

    “收到。18:15,0.5mg肾上腺素静推。”杨菲菲目光沉着,抽取肾上腺素,推动针管。

    “除颤。”

    话音落下,动作交错,他们所有人都在与死神抢人。

    “他吃了什么?”齐越礼问他。

    “地上有一些残余米汤,桌面上只有一碗青菜。”夏东林坐在一旁,连续按压了半个小时,心跳仍旧保持高速跳跃,他的双眼通红,回忆着桌面摆设,“大概率不是窒息。”

    “未必。”齐越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目光略过夏东林,转而看向陈跃,“你来胸外按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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