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生科院离化学院这么近啊,我要是能考上北大化学院的话,下了晚课,直接接你去吃夜市啊。”薛家豪狡黠地盯着我,用iPhone4找出一张北大地图,从抽屉中递来给我看。

    地图有点发黄,黑色的标注线纵横交错,一个矩形上标着生科院,隔了不远,另一个矩形上标记着化学院。

    薛家豪指着两个矩形之间的空隙,重复着,“好近啊。”

    我乐了,“所以啊,不选理科怎么上化学院,你就选理科吧,咱俩还能多做两年同桌。”

    薛家豪接道,“这可不一定。”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突然又改口风了。

    我狠狠抽了他一眼,手上拧了拧他胳膊上的肉,“谁说要一起吃夜市的?”

    薛家豪捂着胳膊,不敢大声叫痛,“我是说,不只是三年高中同桌,也说不定是七年同桌,咱俩在北大也能同桌自习呀。”

    我抽回手,“这还差不多。还有,到时候接我,你记得骑车来,我可不喜欢走路。”

    薛家豪煞有介事地朝我敬了个礼,说,“肯定安个舒服的后座,保证完成任务!”

    在薛家豪笑呵呵的余音里,张老师拖长音调说,“还有最后一件事,有些同学可能已经听说了,高中部之后都迁到新教去,咱们年级等下学期就不在这个教学楼上课了。夜筝你出来,我给你交代点事,其他人自习吧。”

    班会结束后我赶时间,一路小跑到了新教生物组办公室。

    骆老师爱喝茶,常见他带着整个生物组老师们品茶,也因此生物组办公室里总烧着热水。

    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热水往茶上一浇,茶的香味就会弥漫开来,隔着门都可以闻到。

    生物组除了骆老师以外,还有两名生物老师,分别带高二和高三。他们在办公室里一直在低头写教案,不苟言笑。

    直到我敲了门,背着书包站在办公桌前都没有人抬头看我一眼。

    我对正在泡茶叶的骆老师说,“骆老师好。”

    骆老师在氤氲茶气里抬头,向我点头示意,“初赛成绩出来了。”

    他说话就这样,不喜寒暄,单刀直入,不会拖泥带水。

    “附中今年的成绩很不错。高一这一届的成绩尤其出乎我的意料。”

    好事或者坏事来临前,人往往都是有预感的,我此刻就有预感,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就是天大的坏事。

    骆老师绷着嘴唇,并没有露出半点儿笑容,“是出乎意料的好。恭喜你,你进复赛了。其实也不能算是意外,校内选拔省队培训资格的题,我出得和预赛的难度差不多,你考得很高。孩子,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继续加油。”

    我的心上长了个开心的泉眼,快乐的泉水滋得我眼睛嘴巴眉毛都要散架了。

    “我记着之前你问我能不能参加周日的竞赛,管竞赛的陈教授告诉我说没见到你去?”

    上次问完骆老师可不可以参加周末两天的培训后,我本打算去周日蹭课来着。

    后来发现周日省队培训班没有一个高一的,全是高二的,就没好意思去。

    骆老师拂了拂茶气,继续说,“我考虑了一下,直接参加周日的培训,你和栾迟可能会跟不上。这样吧,我从周日的班里给你们俩安排两个学长,一对一带带你们。”

    我受宠若惊,迟迟没应声。

    骆老师见我不答,像是读了我的心,“别有心理负担。学习上的问题,你们照例先去问老师,老师课堂上没来得及解决的,难啃的部分,你们四个就当是组成了学习小组,互相答疑。”

    我飞奔着,跑出生物办公室,拿出手机,打开流量,给栾迟发消息。

    他的□□签名栏里LB-1后面加了一个爱心,每个月初这几个爱心就会周期性反复出现,让人摸不着头脑。

    “迟子,你进生物复赛了!”我一连串发了好几句,带了好几个感叹号。

    按平时,栾迟总会在晚饭时间玩玩手机,要么发两条抱怨作业太多的空间说说,要么转几条和篮球相关的高赞文章,要么是在人人上给关系好的哥们儿留言。可今天他人人,□□都不在线。

    我背书包跑,路过篮球场,直跑到食堂,只遇见三两个下晚课的人在挑选所剩无几的菜品,找不到栾迟身影。

    搜寻一圈,意外发现任雪和王泽正坐在靠近后门的座位上,餐盘还没收。

    我随手点了两个菜,跑过去坐在她们对面,“你们今天吃饭怎么这么晚。看见栾迟了吗?”

    王泽咽了咽嘴里的饭菜,“不是在篮球场打球吗?”

    任雪拿起餐盘里的筷子,夹起一片沾满了底料的菜叶,“不是吧,他不是去演奏室找月初了?”

    菜叶她没吃,又捡起一块小得只能塞牙缝的黄瓜,也没吃,继续说,“肯定没在打篮球。”

    挑来拣去,任雪的餐盘里满满当当,打餐时是什么分量,现在还是什么分量。

    反观王泽的胃口倒是很不错,“你找栾迟干嘛?”

    “有点事。那我先走了。”我刨了两大口饭,头也没回地跑去了演奏室。

    栾迟蹲在演奏室门口,像西安市城中村堡子口镇风水的大狮子,略有些长长的头发炸了毛,“栾迟,我找你好一会了。”

    我跑地气喘吁吁,听到我的声音他没抬头,只叹气,“找,找我干嘛。”

    我急呼呼推了他的肩膀一把,栾迟被我推倒,坐在了地上。

    “生物老师说,咱俩初赛都过了,他建议我们一起去参加周日的培训。”

    栾迟哦了一声,一点也不激动,他垂头丧气,很受挫的样子,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儿,挂着哭过闹过也无法失而复得的疲惫,让人看了心疼,“知道了。”

    看他有心事,我内心激动开心的情绪逐渐消失,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站在他旁边等了好一会儿,栾迟终于仰起头来,“你怎么还没走。”

    我问他,“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神色里透露着呆滞,“我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做选择。”

    “你说什么?”我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些话,“她说我傻,说我很自私虚伪,说我…唉…说真的,不管我去不去北大,我…”

    栾迟欲言又止,我问他,“谁说你傻啊?你还傻啊?那我们其他人怎么活啊。”

    他叹了一口气,“宵哥你说,我这成绩,能去学文科吗?”

    我想起栾迟语文卷子上狂草一般的字迹,作文中迷路一样的标点符号,摇了摇头,“你去文科班,是理科的一大损失。再说了,你不是想去北大地球物理系吗?改主意了?”

    他立刻说,“不是。”

    “那是什么?”我穷追不舍地想问个明白。

    他叹气,“唉,没事。”

    “到底怎么了?赶紧说。”我心情烦躁起来,他又埋下头盯着地面。

    “不是,大哥,你不会真觉得自己能读文科吧。不是我在打击你的积极性,文科可不好学,你栾迟是真学不了。”我劝他。

    他竟然满脸疑惑地问我,“为啥。”

    “因为这个。”我掏出手机,翻到他空间说说里一张纸条,上面有他的字迹。

    栾迟皱起眉头,甚是不解,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笔下飘飞的中文会为他学文科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而且,”我继续往前翻他的空间,找到另一条说说,“物理虐我千百遍,我待物理是初恋。”

    我指给他看,“男孩儿千万可不能忘记自己的初恋。”

    噗嗤一声,栾迟鼻孔出气,脸上带了一抹笑容,“我去”,他顺口说。

    “你去什么去,你要是去文科班,肯定会拉低附中升学数据的,千万别去。于情于理,你可不敢去读文科。”我接话道。

    他站起来,双手插进兜里,“也是。”

    栾迟从身后掏出自己的大书包,我们俩齐步往自习室走。

    他突然变得话多,看到路边的车,就滔滔不绝地讲车子的品牌,变速器的发展,公路车赛事和自己最爱的选手,眼前出现教学楼时,他就开始讲第一次来到这座教学楼时自己的心情,苏联曾经援建的历史,新教学楼新奇的教学装置,和对旧教学楼的不舍,看到旧教学楼前的紫藤长廊,就讲他在美国中北部看过的大片玉米地,风吹过拂动玉米须的响声,夹杂着我从来没听说过的英文词汇和电影导演的名字。他旁征博引,纵然偶有英文夹杂,但一句也没有结巴。

    紫藤长廊被两侧野蛮生长的藤蔓压着,他在我旁边挤着往前走。

    拨开挡路的枝条时,他会绅士地向我靠近,在确认我不会被任何枯枝划伤时,又会拉出一点距离。

    紫藤花可以发出紫色的光吗?还是傍晚正在坠落的晚霞在发光?

    他整个人变得好明亮,与这样的光芒为伍,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同时也为刚才看过他耷拉脑袋的样子感到不快。

    任何能够打击到他的事物都是对这种明亮的亵渎,我胸中充满着一种想要保护栾迟的火热,我希望他能永远激昂地向前走,轻易就破除阻碍,永远保持流畅的表达。

    当时的我并没能搞清楚这种心中燃烧起来的热烈,我把悸动拒之门外,只沉浸在紫藤枝蔓阻碍行路时,他与我在躲闪中缓慢拉近的距离。

    “宵哥,谢谢你。”他说,“我今晚不太想自习,先回了。”

    “那你这是。”我疑惑道。

    “把你送到自习室。”他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得了,你努力加油,明儿见。”

    栾迟转身从那条紫藤小路离开去了车棚。

    没走两步他回头说,“北大见。”

    我也笑了。

    在附中时候的我哪能料到,青春里我们一起挤着走过的紧窄小路,在未来分叉后便展开成无法想象的宽阔。

    有些人在说完前途无量地久天长,甚至约定日后相逢的时间和店面后,都只算是离别前的倒数。

    我努力奋斗着为了梦想拼搏奔跑,跑着跑着在若干年后,在某一个清晨的咖啡或者午间的小憩里,这些此去经年的带着紫藤花香的时刻突然就降临,让我懊悔自己发现且承认地太晚了,又只得沉默着接受告别。

    接受平淡的日子里,咖啡的味道,教堂传来报时的钟声,接受曾经随着清风飘过的,褪色的热情和模糊的,几乎看不见了的少年的身影。还有那段和薛家豪一起听过的,再闻总是泪流满面的旋律。

    如果我知道这将是我和栾迟之间为数不多的,肩并肩行走的珍贵时刻,那时我一定会拥抱他告别,紧紧地抱住。

    阿雪日记里说:

    高一下半学期五月份月考语文范文发了,月初的文章精巧,机巧,灵巧,巧妙过甚,只让人觉得有距离。如果让我评论高低,我最喜欢宵宵的作文,一定会给她打最高分。她文中有情思,让人读完了觉得不舍,还想再多看几眼。这次她复写白蛇传,讲白蛇在等待许仙转世的时候,看到曾经的爱人变成流落在世间陌生的名姓,可悲可叹。读完悲恸,我难过了很久。是啊,遗忘,才是真正的失去。

    我希望我能永远爱下去,我爱的人不必像我,但我希望他能永远记得我。

    我一方面憎恶时光带来的变故,一方面又感激时光留在我记忆里的财富。

    谁知道呢,这些名为思念的回忆里的丝线,会逐渐编织成我们所有人身份的囚笼。

章节目录

附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黄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黄宵并收藏附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