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这是温瑜珏第二次见到霍先生，第一次是在外婆的葬礼。
依照外婆遗愿，葬礼简素安静，十分周全，是霍先生亲手办理的。
初次见面那天忽然下起密密细细的雨丝，堪堪八九人站在宽阔寂寥的墓园。
温瑜珏站在墓前，盯着墓碑上黑白的照片。雨丝渐渐润湿她的头发，衣服染上寒气，肌肤生冷。她的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她真切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那双在幼时搂起她的手，温柔的干燥她再也无法感受到。那平静柔和嗓音唱出的童谣，她不可能再听见。所幸慈祥的笑脸还留存着，存在于冰冷的石碑上。
一把宽大的伞笼罩在她头顶，挡住粘人的雨丝。
男人伫立在她身旁，沉默不语。
有人打破安静，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透着悲痛。是在感谢陈医生曾挽救自己或是家人的生命，尽职尽责，殚精竭虑。
有人走到温瑜珏身侧：“妹妹，以后有什么需要直接给阿姨打电话，节哀，保重身体。”
温瑜珏难以言语，呼吸都沉默。
“多谢，辛苦了，车已经到了，有专人送你们回去。”他替她回答。
雨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
"好，麻烦先生了。"
渐渐地，墓园只余下两人。
他没有催促她，安静地等待。
伞很大，安稳地笼罩住温瑜珏，使她不受风雨侵扰。
温瑜珏转了转头，才发觉偏颇的伞让雨打湿了他的肩。他高出她许多，正承接着风雨。
于是她道：“霍先生，我们走吧。”
无数水痕布在车窗上，向后流去。温瑜珏在看玻璃外掠过的风景，模糊不清，飞速离逝。
窗外暴雨猛烈，车内温暖平稳。
再次见面，温瑜珏正站在三楼阳台与霍肃对上视线。男人五官凌厉冷硬，英气逼人，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柔和的。
在挤满整个阳台围栏的盛放的山茶花之间，她说：“稍等，我现在下来。”
白色裙摆飞扬在小腿边，温瑜珏背着书包跑下楼梯，走到霍肃面前。
“小心些，不赶时间。”
温瑜珏点了头。
汽车启动，慢慢远离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
温瑜珏只觉得空气中弥漫尴尬，她有些拘谨地把书包放到膝上，看着窗外并不说话。仿佛这样就能自然不生硬地规避交谈的可能。
汽车驶向未来，而后备箱稳妥地放着过去——她的所有行李，关于过去的十七年。她一想到即将生活在陌生的环境，与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就不可控制地感到压抑。
“手续已经办好了。”
平静被打破。
“嗯，麻烦您了。”
“随时可以入学，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霍肃转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眼底是探查的关心。
“没事的，我明天去就好。”
“嗯，不要勉强自己。”
再度凝固的氛围让温瑜珏如坐针毡，所幸最终到了目的地。
尖锐铁栏之内是一座古老庞大的宅子，旧式的洋房，英伦格调。看得出来翻修过，很整洁。
温瑜珏跟在霍肃身侧，礼貌地微微落后。
霍肃不时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
温瑜珏犹豫片刻后开口：“霍先生，我想问，我叔叔......”停顿等他回答。
“别担心，已经处理好了。”他的语气平稳，竟然带给她几分安全感。
陈泽为温瑜珏做了周全的打算。如果自己离世，那么温瑜珏的监护权就会落在她叔叔温进手上。一家子财狼虎豹，完全是冲着自己的遗产来的。他们自私自利，定会把瑜珏最后一滴血都榨干。所以她绝对不能把孙女交到他们手上。
她想了很久，终于下决心拨通一个电话。她并非挟恩图报，而是真诚问询，对方能不能帮助她。
对方听说她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当即提出会支持她治疗，费用全部由他承担。
她说：“已经没有用了。”
对方沉默许久。
“我想请你替我照料孙女，她才十七岁，只需要到她成年就够了。”
“她的叔叔不是可以托付的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亲人了。”
“我的遗产足够供养她所有开支。”
对方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下来。他的声音沉重：“钱你给她存好，我会把她当亲妹妹照顾。”
“是我成长得太慢，如果我早点......”
霍肃的话被陈泽打断，她的语气温和，带上笑意：“你再厉害也对癌症束手无策吧，好了，只要有你，我就放心了。”
她继续说：“她不擅长表达，难过伤心都闷在心里不说，又细腻敏感。你要多费心了。”
“怎么会，您对我的恩情，我再费心也还不完。”
“什么恩情啊，你看得太重，那才几年。”陈泽笑起来，眼里溢出泪光，“你也是，小时候总背地里偷偷掉眼泪，真怀念那段时光啊。小扬，什么时候我们见一面吧。”
深夜，霍肃挂断电话，望向无边的黑暗，风吹起的衣带也落寞。
“好的，谢谢您。”
霍肃哑然失笑，从初见的第一面起，已经数不清她说了多少个“您”、“先生”、“谢谢”和“麻烦了”。真是个拘谨的人，礼貌得有些过头了。
温瑜珏看到他笑，心下奇怪。
“不必这样生疏，我与你外婆认识多年，她帮过我很多。”
这些她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自己跟他才见过两面，还很陌生。她点点头，勉强扬了扬唇。
她的房间在二楼靠近走廊里侧，和霍肃的房间相隔十来米。沉重的木门里是清新雅致的装修。
“有什么不满意的告诉管家。”他倚靠在门边，“李阿姨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可以随意走动。”
“好，谢谢你。”温瑜珏松开攥着书包带子的手，露出牵强的微笑。
虽然仍是“谢谢”，但“你”这个称呼让他舒心多了。
他点头后离开。
“先生，要不要继续提交温进聚众赌博的证据？”
“不用，让他清醒些就够了。”霍肃语气淡漠。
温进？一个浑身是把柄的人还敢到他面前叫嚣。他是看在温瑜珏的份上才手下留情，否则就让他在监狱里多吃几年牢饭。
温瑜珏婉拒了李阿姨的帮忙，她不喜别人触碰她的所有物。她将衣物都整理进衣橱，将一张照片摆在书桌上，那是前年和外婆合照的。
父母早逝，她对他们几乎没有记忆，唯有外婆才占据她至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
离葬礼已经过去三天，她仍然能感受到那冰冷而残酷的风雨。只要一回想外婆紧闭着眼的苍白如纸的脸，她就遍体生寒，心肺都绞痛。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观察死人的脸，从没想到竟会来自最亲近的人。
她拉上厚重的窗帘，将自己完全埋进被子里。她知道无论流多少眼泪都无法消弭悲伤，可她仍想毫无顾忌地哭泣。
无声的泪水染湿脸颊，呼吸急促，模糊的意识让她陷入沉睡。
天色渐晚，夕阳落下最后一抹余晖。
霍肃刚开完会，疲惫地仰头靠在背椅上，此时才觉饥饿。
李阿姨厨艺很好，他想温瑜珏应该会喜欢。
“叩叩叩”
温瑜珏被敲门声惊醒。
“温小姐，该吃晚饭了。”
不用看就知道她此时眼睛红肿，鼻音浓重。她匆忙拿纸擤了鼻涕，清了清嗓子说：“抱歉，我不太想吃晚饭。”
“啊......这样啊。”
早知道就忍着点别哭了，温瑜珏心下尴尬。
霍肃听说之后点了点头，她前两天淋雨受寒，该是生病了。他起身向楼上走去。
缓慢而沉重的叩门声再次响起，而后戛然而止。
“瑜珏，身体不舒服吗？”男人关切而温柔的声音传来。
温瑜珏格外窘迫，拒绝了刚到别人家中的第一顿饭，很不礼貌。可是她不想让他人发觉自己的软弱，哪怕一丝一毫。她快速到洗手间掬了一捧冷水扑到脸上，用衣服擦干后转身打开门。
她低垂着头，躲避男人的目光：“抱歉，我有点困，想睡觉。”
男人此刻心下便了然了，她一晃而过的脸上连唇都红肿，鼻音这么重，话语也不清晰，是哭了。
“那吃完饭再睡？我让人把饭菜送上来。”
“抱歉......”她很愧疚。
“这没什么，不需要道歉，你好好休息。”
他轻轻关上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房间再度灰暗一片。
随着霍肃的离开，温瑜珏卸下面具，她坐在地上，把头靠在膝盖上，心情依旧灰败。
夜渐深，花园里不知名的虫子开始鸣叫，清晰而有规律。
霍肃关闭了新闻频道：“李阿姨。”
“先生有什么事吗？”
“温小姐情绪不好，你多宽慰她。她想做什么都随她。”
“如果她明天不想上学，就让管家替她请假。”他说完后起身回房。
“好的，先生。”
李阿姨看着关闭的电视，心中呢喃，霍先生这样年轻，性情温良又体贴，真是难得，比上一家雇主好多了。
依照外婆遗愿，葬礼简素安静，十分周全，是霍先生亲手办理的。
初次见面那天忽然下起密密细细的雨丝，堪堪八九人站在宽阔寂寥的墓园。
温瑜珏站在墓前，盯着墓碑上黑白的照片。雨丝渐渐润湿她的头发，衣服染上寒气，肌肤生冷。她的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她真切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那双在幼时搂起她的手，温柔的干燥她再也无法感受到。那平静柔和嗓音唱出的童谣，她不可能再听见。所幸慈祥的笑脸还留存着，存在于冰冷的石碑上。
一把宽大的伞笼罩在她头顶，挡住粘人的雨丝。
男人伫立在她身旁，沉默不语。
有人打破安静，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透着悲痛。是在感谢陈医生曾挽救自己或是家人的生命，尽职尽责，殚精竭虑。
有人走到温瑜珏身侧：“妹妹，以后有什么需要直接给阿姨打电话，节哀，保重身体。”
温瑜珏难以言语，呼吸都沉默。
“多谢，辛苦了，车已经到了，有专人送你们回去。”他替她回答。
雨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
"好，麻烦先生了。"
渐渐地，墓园只余下两人。
他没有催促她，安静地等待。
伞很大，安稳地笼罩住温瑜珏，使她不受风雨侵扰。
温瑜珏转了转头，才发觉偏颇的伞让雨打湿了他的肩。他高出她许多，正承接着风雨。
于是她道：“霍先生，我们走吧。”
无数水痕布在车窗上，向后流去。温瑜珏在看玻璃外掠过的风景，模糊不清，飞速离逝。
窗外暴雨猛烈，车内温暖平稳。
再次见面，温瑜珏正站在三楼阳台与霍肃对上视线。男人五官凌厉冷硬，英气逼人，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柔和的。
在挤满整个阳台围栏的盛放的山茶花之间，她说：“稍等，我现在下来。”
白色裙摆飞扬在小腿边，温瑜珏背着书包跑下楼梯，走到霍肃面前。
“小心些，不赶时间。”
温瑜珏点了头。
汽车启动，慢慢远离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
温瑜珏只觉得空气中弥漫尴尬，她有些拘谨地把书包放到膝上，看着窗外并不说话。仿佛这样就能自然不生硬地规避交谈的可能。
汽车驶向未来，而后备箱稳妥地放着过去——她的所有行李，关于过去的十七年。她一想到即将生活在陌生的环境，与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就不可控制地感到压抑。
“手续已经办好了。”
平静被打破。
“嗯，麻烦您了。”
“随时可以入学，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霍肃转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眼底是探查的关心。
“没事的，我明天去就好。”
“嗯，不要勉强自己。”
再度凝固的氛围让温瑜珏如坐针毡，所幸最终到了目的地。
尖锐铁栏之内是一座古老庞大的宅子，旧式的洋房，英伦格调。看得出来翻修过，很整洁。
温瑜珏跟在霍肃身侧，礼貌地微微落后。
霍肃不时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
温瑜珏犹豫片刻后开口：“霍先生，我想问，我叔叔......”停顿等他回答。
“别担心，已经处理好了。”他的语气平稳，竟然带给她几分安全感。
陈泽为温瑜珏做了周全的打算。如果自己离世，那么温瑜珏的监护权就会落在她叔叔温进手上。一家子财狼虎豹，完全是冲着自己的遗产来的。他们自私自利，定会把瑜珏最后一滴血都榨干。所以她绝对不能把孙女交到他们手上。
她想了很久，终于下决心拨通一个电话。她并非挟恩图报，而是真诚问询，对方能不能帮助她。
对方听说她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当即提出会支持她治疗，费用全部由他承担。
她说：“已经没有用了。”
对方沉默许久。
“我想请你替我照料孙女，她才十七岁，只需要到她成年就够了。”
“她的叔叔不是可以托付的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亲人了。”
“我的遗产足够供养她所有开支。”
对方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下来。他的声音沉重：“钱你给她存好，我会把她当亲妹妹照顾。”
“是我成长得太慢，如果我早点......”
霍肃的话被陈泽打断，她的语气温和，带上笑意：“你再厉害也对癌症束手无策吧，好了，只要有你，我就放心了。”
她继续说：“她不擅长表达，难过伤心都闷在心里不说，又细腻敏感。你要多费心了。”
“怎么会，您对我的恩情，我再费心也还不完。”
“什么恩情啊，你看得太重，那才几年。”陈泽笑起来，眼里溢出泪光，“你也是，小时候总背地里偷偷掉眼泪，真怀念那段时光啊。小扬，什么时候我们见一面吧。”
深夜，霍肃挂断电话，望向无边的黑暗，风吹起的衣带也落寞。
“好的，谢谢您。”
霍肃哑然失笑，从初见的第一面起，已经数不清她说了多少个“您”、“先生”、“谢谢”和“麻烦了”。真是个拘谨的人，礼貌得有些过头了。
温瑜珏看到他笑，心下奇怪。
“不必这样生疏，我与你外婆认识多年，她帮过我很多。”
这些她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自己跟他才见过两面，还很陌生。她点点头，勉强扬了扬唇。
她的房间在二楼靠近走廊里侧，和霍肃的房间相隔十来米。沉重的木门里是清新雅致的装修。
“有什么不满意的告诉管家。”他倚靠在门边，“李阿姨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可以随意走动。”
“好，谢谢你。”温瑜珏松开攥着书包带子的手，露出牵强的微笑。
虽然仍是“谢谢”，但“你”这个称呼让他舒心多了。
他点头后离开。
“先生，要不要继续提交温进聚众赌博的证据？”
“不用，让他清醒些就够了。”霍肃语气淡漠。
温进？一个浑身是把柄的人还敢到他面前叫嚣。他是看在温瑜珏的份上才手下留情，否则就让他在监狱里多吃几年牢饭。
温瑜珏婉拒了李阿姨的帮忙，她不喜别人触碰她的所有物。她将衣物都整理进衣橱，将一张照片摆在书桌上，那是前年和外婆合照的。
父母早逝，她对他们几乎没有记忆，唯有外婆才占据她至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
离葬礼已经过去三天，她仍然能感受到那冰冷而残酷的风雨。只要一回想外婆紧闭着眼的苍白如纸的脸，她就遍体生寒，心肺都绞痛。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观察死人的脸，从没想到竟会来自最亲近的人。
她拉上厚重的窗帘，将自己完全埋进被子里。她知道无论流多少眼泪都无法消弭悲伤，可她仍想毫无顾忌地哭泣。
无声的泪水染湿脸颊，呼吸急促，模糊的意识让她陷入沉睡。
天色渐晚，夕阳落下最后一抹余晖。
霍肃刚开完会，疲惫地仰头靠在背椅上，此时才觉饥饿。
李阿姨厨艺很好，他想温瑜珏应该会喜欢。
“叩叩叩”
温瑜珏被敲门声惊醒。
“温小姐，该吃晚饭了。”
不用看就知道她此时眼睛红肿，鼻音浓重。她匆忙拿纸擤了鼻涕，清了清嗓子说：“抱歉，我不太想吃晚饭。”
“啊......这样啊。”
早知道就忍着点别哭了，温瑜珏心下尴尬。
霍肃听说之后点了点头，她前两天淋雨受寒，该是生病了。他起身向楼上走去。
缓慢而沉重的叩门声再次响起，而后戛然而止。
“瑜珏，身体不舒服吗？”男人关切而温柔的声音传来。
温瑜珏格外窘迫，拒绝了刚到别人家中的第一顿饭，很不礼貌。可是她不想让他人发觉自己的软弱，哪怕一丝一毫。她快速到洗手间掬了一捧冷水扑到脸上，用衣服擦干后转身打开门。
她低垂着头，躲避男人的目光：“抱歉，我有点困，想睡觉。”
男人此刻心下便了然了，她一晃而过的脸上连唇都红肿，鼻音这么重，话语也不清晰，是哭了。
“那吃完饭再睡？我让人把饭菜送上来。”
“抱歉......”她很愧疚。
“这没什么，不需要道歉，你好好休息。”
他轻轻关上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房间再度灰暗一片。
随着霍肃的离开，温瑜珏卸下面具，她坐在地上，把头靠在膝盖上，心情依旧灰败。
夜渐深，花园里不知名的虫子开始鸣叫，清晰而有规律。
霍肃关闭了新闻频道：“李阿姨。”
“先生有什么事吗？”
“温小姐情绪不好，你多宽慰她。她想做什么都随她。”
“如果她明天不想上学，就让管家替她请假。”他说完后起身回房。
“好的，先生。”
李阿姨看着关闭的电视，心中呢喃，霍先生这样年轻，性情温良又体贴，真是难得，比上一家雇主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