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我与阿比盖尔·沃尔夫女士又路过一座城镇。这里没什么可玩,于是便前往城镇边缘的公交车站等车。天暗沉沉,车迟迟未来,一个佝偻老人缩在车站座椅上,向我俩乞讨。我给了他十英镑,阿比盖尔则给了他吃剩的汉堡。仿佛是为了回报,老人执拗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这是个好地方,很好的地方,对吧?人人都爱这里,我们叫这儿‘幸福地’,因为这是个能带给人幸福的地方,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就这样叫了。我的曾祖父在这里生活了七十五年,我的祖父在这里生活了八十一年,我在这里生活了九十年。九十年。

    “没什么不好的,我知道这里每一棵树发芽时的样子,也知道每只野猫爹妈幼年的模样,每个死掉的人都来我的梦里做客。

    “我十岁时,和汤姆玩得最好。他比我大三岁,就那么三岁,他就已经像比我多活了三十年一样,对咱们这儿了如指掌。他知道商店后门哪个垃圾桶经常能淘到好东西,知道哪个老宅子可以偷偷溜进去睡觉不会被大人逮住。他在镇上有无数个秘密基地,藏着偷来的糖果、报纸杂志和水晶——当然,永远有我的一份。我是他最好的跟班,帮他提脱掉的外套、放风、有时候给他偷钱。

    “你永远不知道汤姆会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一个新的鬼点子。1944年,一个热得要命的大夏天,汤姆让我翘课和他出去冒险。如果我再翘课,茱儿女士会把我的脊梁骨整个抽出来的。但你知道,汤姆的冒险请求就是皇帝的谕旨,我没有拒绝过皇帝,所以也不拒绝他。

    “汤姆带我穿越镇子,穿越废弃的采石场和养马场,带我来到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这里靠近零零散散分布着木桩和棚屋,几只麻雀唰得飞过,像早已荒废的农田。汤姆兴致高昂,能入他的眼,那这里一定是个值得冒险的好地方。但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这里有什么,汤姆?’噢,那时候我变声的嗓子,尖声细气,像个拿腔拿调的鹦鹉。

    “‘我们要在这里等一辆车。’汤姆下令了。

    “就算是疯言疯语,我也会支起耳朵听。那又是一段属于汤姆的传奇冒险,他半夜溜出家门,打算在山顶架起望远镜侦测德国人的汽艇魔弹。他溜达得太远了,竟然跑到这荒郊野外来,接着就在荒郊野外遇到了奇观。汤姆说:远处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两束灯光直刷刷地突破了面前的黑暗,一辆大公交车轰隆隆朝他驶来。汤姆——就算是汤姆——也在那个场合下目瞪口呆。那是多么气派的大块头啊,一扇扇整齐的车窗,一个个圆滚滚的车轮,那高大气派的铁制车门哐啷哐啷向他敞开!那一幕太突然、太震撼,汤姆动弹不得。

    “汤姆说:‘那一定是魔法车!要不是因为你,我二话不说就登上去了!可惜,过了一会儿它就关上车门,离我而去。’我知道,他在害怕。他从未离开过镇子,我也没有。

    “我们开始等待那辆神奇的车。它完全可能是迷路的运兵车,或者其他类似的铁皮疙瘩,但汤姆坚信它会回来,就像所有公共交通工具那样。我们一直等到傍晚,等到扯断了周围所有的番红花,等到我回家后会挨打的时间,终于等来了汤姆的车。是,确实就是那气派的大块头、整齐的车窗和滚圆的车轮。在我目瞪口呆地注目下,亲切的车门张开了怀抱。

    “‘看吧!’汤姆果然二话不说向前跑去,‘快上来!’他爬上通亮的车门,转身朝我招手。

    “我没动,我手脚僵硬!我根本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你怎么能让我随随便便上一辆来历不明的车?而且……你能看到车窗里一片明亮,没有司机,没有其他乘客。这是一辆该死的诡异的无人空车。

    “‘杰瑞米?杰瑞米?你为什么不过来?’汤姆的脸在车灯中煞白,他非常失望……车门发出机械声响,在我眼前合拢。汤姆被带走了。

    “我独自一人回到我的幸福地,多好的地方哟!夏天的夜晚,萤火虫在七叶树间飞舞,野鸡快活地啄食木桩里的虫,天幕是紫罗兰一般的颜色,德国佬的黑魔法诅咒从未在我们这儿降下!我独自一人回到家,免不得遭到一顿痛打。但没人问我汤姆去哪了:他唯一的亲人舅舅在酒吧后巷,他为了逃过兵役自己折断了自己的腿,又因为劣质药酒烂醉如泥。

    “我怕自己干了坏事,我恐怕已经干了坏事:我让汤姆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在被窝里哆嗦一夜后,我打算天一亮就去找镇上的警长。但汤姆没给我这个机会,第二天早上,我推开家门,发现他好端端站在我家门前,仍然是昨天晚上那套脏兮兮的战地夹克,好像只是路过来打个邻里间的招呼。

    “我追问他许多问题:你有没有怪我?你去了哪里?你遇见了什么?但这些问题都从汤姆光滑的脸上滑走——我这才发现,他脸上呈现着一个绝不会属于汤姆的、温柔、祥和、恬静的微笑。他说:

    “‘杰瑞米,我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汤姆轻悄悄转身离开。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再也没露出其他表情,就好像……活在了一个永恒的时刻!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是什么时候?大概是诺曼底登陆结束之后的某天……我照常在下课后去找汤姆,自那天后,他要么在田埂间游荡,要么在他舅舅的瓦屋里呆坐:不再恶作剧,不再惹大人们讨厌了。我们——我们这些孩子,都知道他出了问题,但除了我,没人知道原因。

    “‘他中邪了!’我告诉其他人,包括汤姆的舅舅,‘因为一辆公交车……’”

    “其他人回答说:‘这不可能!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百年,从未遇见这样的情况,这可是个宁静祥和的好地方。’

    “我走向汤姆和他舅舅的瓦屋。汤姆好多天没有出现我的视野里。

    “汤姆!汤姆!我尖声细气地叫着。

    “我推开把手腐烂的木门,闻到扑面的酒味。汤姆的舅舅背对我,背像一张即将崩裂的弓箭。从光线中,我看见他紧紧扼着汤姆的脖子。它比冬天的树枝还要脆弱,咔!

    “汤姆的舅舅回头看我,他醉醺醺的,满腹疑问地说:‘这东西肯定不是汤姆,你知道的吧?’我一定是发出了不像人的尖叫,也许是因为汤姆的脑袋软塌塌地垂着,也许是因为汤姆猪肝色的脸上仍然挂着最最幸福的笑容。

    “好几年,那都是镇里的头等大事件,比战争结束都重大。汤姆的舅舅关进监狱,不久后就处以绞刑。汤姆则被葬在教堂墓地,他们的木屋子在战后的建设活动里被推平。

    “我每天都会去田郊等那辆公交车,什么都没等到。我从学堂毕业,勉强能认个字,开始帮爹妈管菜铺的账本,偶尔也会帮建筑队打下手。做一些不需要和人说话的工作。白天工作,晚上就去田郊等待,等到太阳彻底下山时离开,有时也通宵,什么都没等到。

    “成年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来报纸上刊登广告的通灵师、分发小广告的亡灵法师和教堂的牧师。我请他们替我寻找汤姆,通灵师称她听不到汤姆灵魂的声音;亡灵法师在汤姆的坟前跳来跳去,说一切正常,要了我一大笔钱;牧师把手按在我的头上,为我祷告,他说汤姆的灵魂一定前往了幸福的地方。

    “战争结束之后镇子发展太快了!老城区扩展成新城区,有了商店街、公园和运动场,后来也有了火车站和公交车站。规划的线路弯弯绕绕,最后经过了我等待十年还多的田郊。第一辆公交车正式通车时,我登了上去。结果只是让我失望,公交车递到镇中心,我和其他乘客一起好端端地回到地面。

    “你们一定想不到我又干了什么!离开人群,我从家里找到铁铲,趁着晚上挖开了汤姆的坟墓。我想,如果我挖出来一具微笑的尸体,就用铁铲把自己打死在这里算了!

    “铲子很快碰到硬物,送葬人把他埋得有点浅……

    “木棺材腐烂了。我掀开棺材板,一具白骨头,和泥巴混在一起,气味沉沉的。那时候汤姆已经死了十四年。

    “到现在是多少年了?

    “镇子变化很大,先是建了许多工厂,要开发土地资源。可惜!地段不好,好多年轻人去了更大的都市,工厂就荒废在那里,偶尔也有人选择回来,来来去去的,车站总是热闹。我无妻无子,退了休,时间很多,在镇子里游荡、游荡,我……

    “那辆车把汤姆带到哪里去了?

    “我想知道,它究竟把汤姆带到哪里去了?”

    老人盯着我们,他语气里有一种不寒而栗的近乎嫉妒的狂热。

    这时候,突然从濛濛细雨中打来两束灯光,伴着隆隆的行车声和碎石的震动。老人唰地站起来,死死盯向那个方向!

    更突然的是——我身边的阿比盖尔汗毛倒竖,霍地扯住我的手腕转身就跑。跑出几百米后,她才和只剩半条命的我停下来。

    我问她发现了什么异常。

    “不知道……就是,本能反应,你懂吧?”她这样回答。

    我们驻足了一刻钟,再次返回公交车站时,不见那个老人,只有一辆橙黄色的公交车靠站,乘客上上下下,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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