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2日,天气阴晴不定,潮水拍向圣安德鲁斯小镇的海岸。这日晚上,圣玛丽巷中依旧人声鼎沸,圣安德鲁斯大学的学生们觥筹交错,热烈讨论着学业与即将举办的“葡萄干周末”——圣安德鲁斯大学学生每年10月末都会进行的一种狂欢。

    银十字魔物收容协会的外勤人员朱华的工作辖区正在圣安德鲁斯大学周边。下班时间,宜放松身心,那天,她心情舒畅,多喝了几杯鸡尾酒。

    临近22点,朱华起身告辞,并告诫酒吧里的学生,小镇中有一名为“毕舍遮”的魔物正在流窜。此怪类似食尸鬼,以死尸为食,还会变化形状,占据生物身体。

    朱英于酒吧门口等待双胞胎妹妹朱华。两人同属于银十字协会,工作生活相互扶持,感情深笃。朱华酒醉,归家路上半梦半醒。22点整,两人回到北街的住宅,收拾休息。朱华很快陷入深眠,对其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记忆。

    10月13日早晨7点40分,朱华在沙发上转醒。她立刻发现自己手中紧握其法宝“红缨枪”,汗水也湿透衣衫。她起身,脚踩在粘稠的地板以至于几乎滑倒——客厅中央赫然淌着一滩乌黑血迹!

    朱华随即高呼胞姐朱英的名字。不见其人。

    ※※※

    只听这个故事,如果不是朱华的姐姐朱英亲自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会怀疑她已经死了。

    这天是10月15日。受法宝俱乐部“星星骑士”朱华的委托(有偿,这很关键),我和阿比盖尔乘上她的雪佛兰汽车,一路经过A90公路、M90公路、A91公路,在一个半小时后抵达了著名的海滨小镇圣安德鲁斯。没空欣赏美景,车停在北街的联排住宅停车场,小朱小姐才停下她絮絮叨叨的叙述。

    “就是这么回事!”她深深吐气,“13号那天,我姐失踪了一上午,家里还出现了可疑的血迹!我打算报警……但她居然在下午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一口否认自己发生了什么意外!”

    “所以,你怀疑自己的姐姐被毕舍遮取代了?”

    柏油马路依偎着青青草甸,秋日好时光。朱华在前方带路:“正是!我们银十字在圣安德鲁斯的分会和这狡猾的魔物僵持已久。到后来,它专挑我们的成员袭击,分明是记恨上了。我的姐姐是银十字的高级研究员,她有可能被报复!”

    阿比盖尔问出我想问的:“你干嘛不去找警察?或者找你们那什么协会解决?”

    “问题就出在这儿!”朱华语速飞快,“银十字对魔物的态度太严太严了!我姐姐是高级研究员,这阵子协会还在和捕梦网公司搞重要商业合作……万一出事儿,她就得接受严格调查;一接受调查,她的工作就停滞;她的工作一停滞,就有竞争者赶着挤占她的位置……如果,如果我弄错了,我姐就——”

    “朱华?”

    这声轻呼如当头棒喝,将我们三人吓得一激灵。

    路旁的细柳下,出现一个“翻版的朱华”:棕色圆眼睛、顺滑的乌黑马尾、小巧的五官。她忽闪眼睛,表情疑惑,气质倒是比朱华沉静许多。事件的主角提前入场,看朱华的反应,这位毫无疑问就是她的双胞胎姐姐、怎么看都像正常人类的——朱英。

    如果刚才的发言被听到,我和狼女就可打道回府了。

    噢,她从耳朵里摘下蓝牙耳机。赞美现代科技。

    “啊、啊,姐!”朱华结巴,“我、你……”

    我上前问候,在狼女的也斜中从善如流地撒谎:“幸会,我们是朱华小姐的大学同学。”

    我与她握手。

    “占据身体”(或称“夺舍”),可是一门源远流长的学问。除了毕舍遮这类的魔物,幽灵鬼魂附身、黑魔法禁术等法术都有侵占他人身躯的邪力。生死、灵魂、身体,这复杂又神秘的话题值得写出无数篇研究论文。而被夺舍者,往往会有同样的身体特征——冰冷。

    “你们好,”朱英有些局促地回握,“抱歉,没有事先准备,有失远迎。”

    温热,粗糙,带有薄汗。我松开手。

    她行色匆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有事在身,不能奉陪。朱华,好好招待客人!”

    “啊?啊、好……”

    事件的主角如何提前到来,就如何提前离场了。

    我们在路旁的柳树下目送朱英的背影。“这话有些奇怪……但令姐捏起来很像人类。”

    阿比盖尔补充:“闻起来也像——”

    朱华却耷拉下肩膀,脸也哭丧起来:“可她以前都会喊我的小名‘华华’!”

    “你姐来月经了吗?”阿比盖尔问。

    我双眼一黑,朱华大叫:“你说什么呢!!没有——但这又怎么啦?!”

    伟大的嗅觉过人的狼无所谓地摊手:“你那个姐姐闻起来血呼呼的。”

    ※※※

    如果亲近的人被怪物取代,你会怎么做?

    凯瑟琳给我们讲过类似的遭遇:某个朋友常向她抱怨自己的丈夫举止古怪,有时夜不归宿,有时盯着墙角发呆,有几次甚至在花园裸睡。凯瑟琳劝朋友带丈夫去医院检查。不久后,这个朋友却再也没抱怨过丈夫的问题,也不再外出与凯瑟琳聚会。数十天后,凯瑟琳按捺不住,便前往其家一探究竟。敲门不应,凯瑟琳便施法解开门锁。眼前的一切让她胆战心惊——从家中飞出铺天盖地的蜂虫,原来那个丈夫被筑巢的蜂虫掏空了身体!而作为伴侣的她也难逃一劫,双双被蜂虫寄生,最终孕育出一整个房间的新生虫卵……那时,讲完这个“真实遭遇”的凯瑟琳突然干呕,从嘴里吐出一只蜜蜂,把肖恩吓得惊声尖叫。

    言归正传。

    朱氏姐妹的住宅有两层,一楼活动,二楼休息。室内刷着黄色基调的油漆,处处都摆着相框、玩偶、杂志图书,十分温馨。来到客厅的沙发跟前,朱华指认出一块小小的区域:“这儿,血迹之前就出现在这儿!我提取血液偷偷用协会的设备检查……那就是我姐的血液,千真万确!”

    据她回忆,血迹面积只有半个巴掌大,呈喷溅状,曲线散布,伴有飞溅的小点,正是被利器袭击后留下的痕迹。

    毕舍遮,那可怕的魔物,常常将手部变化为尖刺。

    “这也能解释我醒来时为什么握着枪。每当遇到危险,它总能指引我抵抗。但你也看到了,我姐她……坚持说那只是被水果刀划伤了。她没有记忆错乱,没有丧失本性,身体也一样热乎乎的,胃口很好,睡眠也很好,昨天在房间睡到中午才出门——”

    “你思考了很多。”为了避免这位妹妹抖露胞姐的全部生活细节,我插话道。

    “只差一个板上钉钉的证据,”朱华忐忑起来,“唐恩大法师先生!这就是我去俱乐部找人帮忙的理由。您一出现,我就想……有没有那种法术……”

    我差点笑起来。是的,确实有一些小法术。最初的最初,在永夜小镇,我本打算将其用在寻找某只黑狼身上。

    “那只毕舍遮,”我问,“你有任何它掉落的身体组织吗?”

    “有,有它的指甲!不过……它存放在银十字分会的储藏室里。”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朱华的五官搅在一起:“好!咱们去把它拿到手吧!”

    等等?

    “为了姐姐,违纪一次也不要紧!”

    事情忽然发展到这般地步,很难否认朱小姐语气里没有一丝预谋已久的激动。我有些不安,抬头看向窗户的鸟语花香,只希望阿比盖尔那边一切顺利。

    ※※※

    阿比盖尔双手插兜,脚步悠闲,好像只是这美丽小镇千千万万旅客中的普通一员。金黄的落叶铺满街道和草坪,古老的建筑又如长辈一样使人敬畏与安心——以上一切对她来说都没吸引力。

    狼自告奋勇去跟踪双胞胎中的姐姐朱英,以验证“血味”的来源。在嗅觉领域,她是权威中的权威。

    目标朱英,一身休闲又宽松的日常打扮,白色帆布包挂在肩膀;盘发严谨妥帖,不放过任何一根发丝。她好像这座美丽小镇万万千千居民中的普通一员,目的地只不过是超市或花店。

    前进。跟随。保持距离。

    前进。跟随。躲进拐角。

    前进。跟随。掩藏视线。

    跟踪是一门技术,狼擅长此道。她知道如何在人群中隐匿自己,如何利用各种交通工具进行遮挡,如何观察目标的行为与行动轨迹,如何应对突发情况。简而言之,她是一切违法犯罪活动的天才!可怜的朱英小姐只顾朝目的地前进,浑然不知已入狼眼。

    十分钟后,被跟踪者终于放缓脚步,跟踪者却皱起眉头:这儿多半不是什么寻常地。

    深入巷中,前往羊肠小道。镇子古老,地砖是前朝古董,街巷则是古树般深扎的根脉,彼此牵扯、生人勿进。

    朱英四下张望,随后只身一人没入这阴森森的巷中。

    一瞬间,阿比盖尔得意无比:看吧,我说谁有问题,谁就有问题!她耐心地按捺片刻,把握时机摸了上去。朱英的帆布鞋扣在地面,哒哒有声;黑狼的皮靴竟无声无息。

    路过老式的石头房、低悬的纸皮灯笼;路过烤面包的香味、窗台的破碎花篮;路过倾倒的自行车、断成两截却还在扑腾的飞天扫把……双胞胎的姐姐停在一面石砖堆砌的墙前,轻敲三下。其中一块石砖往后一缩,露出一双被眼皮上下包裹的浑浊眼睛。

    神经!阿比盖尔想。这些搞魔法的不造个暗门好像浑身不舒服。

    朱英压低了声音,话语被感官灵敏的狼女成功捕捉:

    “您好,我约了医生。”

    石砖后的眼睛上下一扫,似乎确认了来者的身份。更多石砖后缩,为朱英留出量身打造的入口。待她进入,随即归位,严丝合缝。

    阿比盖尔在暗处迷茫地眨巴眼。医生?看病?实验?器官买卖?

    她已记下来时的路,安全起见,理应打道回府。可惜狼女的字典里就没有“安全”这个词。她理理衣服,从容不迫地、大步流星地、毫不犹豫地上前。有学有样地敲门三次,咚、咚、咚!

    浑浊眼睛应声从砖石后露出来,眼神犀利:“什么毛病?”

    “你才有毛病!”

    眼睛的犀利中添上不屑:“没毛病看什么医生?”

    啊,这莫非是间地下黑医院?阿比盖尔脑袋灵光一闪,便故技重施: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再拿出来时,左小臂已多三道血淋淋的口子:“我被疯狗挠了——狂犬病算不算毛病?”

    石砖后的眼睛默默凝视她,半晌,没入黑暗不见。

    狼登时火冒三丈,石砖们却集体一震,隆隆让出路来。这里宽容地迎接她入内。

    而秘密就在这门洞之中。

    ※※※

    我目送朱华进入宏伟的银十字分会。

    这是栋板板正正的政府建筑,大理石、玻璃窗,银色基调,大门口悬挂着组织的银色十字图标。对这个组织我算得上熟悉,毕竟作为法宝“木戒”的持有者,我实际上也受他们的监管,并致力于少和他们扯上关系。

    计划虽鲁莽,执行起来却相当迅速:今天周日,分会仅留有少部分值班员工。朱华决定以“东西忘带了”为借口,刷员工卡进入,再偷溜进储藏室。银十字对物品的存储分为许多等级,“毕舍遮的指甲”无公害无污染,储藏室的戒备等级比肯德基的仓库高不到哪里去。

    朱华心好,不让我卷进她偷窃(本人称为“临时借用,我会还的”)的行动中。于是我在路边的长椅上,远望公园的白鸽,回忆“寻影觅踪”的法阵图形。十七分钟后,朱华与长枪形影不离的身影出现在分会门厅,身后没有跟着张牙舞爪的保安,谢天谢地。

    “到手了!”仿佛一个长久的夙愿得到满足,朱华小姐容光焕发。我回想起她家客厅电视柜里有一大堆007系列光盘。

    毕舍遮是一种人形魔物,指甲灰且长,还遍布可疑的污垢。将其放置在寻影觅踪法阵的中央,法术便能得以施展。根据部分魔科学家有争议的猜想,组成魔力的基本粒子“以太”在激发过程中会湮灭并释放光子,形成可见光,因此大部分法术会引发辉光现象……总之,光芒将在一定范围内勾勒出指甲主人的行踪。法术不难,老师会花一半的时间教你掌握,一半的时间教训你要在不侵犯隐私的道德公约下使用。

    “很好,施法马上就能开始。”我宣布,“最佳地点……”

    “我家客厅!”

    行动顺利:雪佛兰汽车风驰电掣带我俩回双胞胎的家。十多分钟后两个踌躇满志的人便在客厅就位。如果朱英小姐果真不幸被魔物侵占,那这屋子里一定满是它留下的行动痕迹。

    忽略召唤法杖时朱华的大呼小叫,也略过将客厅清出一片空地的琐碎环节。木杖尖端触及地面,魔力如墨水流出,呈现金色的光辉。大部分魔法阵都以圆环开始,接着是符号、符文……将指甲置于圆心,我转头对朱华说:“准备好,我要闭合法阵了。”

    她紧握那柄长枪,像是能从中汲取力量,啄米一样点头。

    然后,我转动手腕,法杖泄流的辉光让法阵完满地闭合。光芒盛放,淹没毕舍遮的小小指甲,涌流的魔力包裹住我们。紧接着——

    紧接着……

    就算我们屏住了呼吸,法阵也只是在亮了一阵儿之后,沉默地熄灭下去。客厅闪烁着辉光的点点余烬,没有哪怕一丝微小的踪迹显露!

    希望、期待,或是别的晶莹剔透之物,此时都与法阵一同黯淡。朱华容光焕发的表情转换为疑惑,甚至是懊恼:“唐恩法师,你的法阵出错了吗?”

    “绝无可能!”呃,抱歉,我的反应可能大了一点儿。

    “但它没有任何效果!这儿、这儿……什么也没有,没有毕舍遮的痕迹……啊!会不会是它用其他法术掩藏了行踪?”

    “朱小姐……”

    “我们还可以试试其他法术!”

    “朱小姐!”我忍不住提高声音,“还有个一直被忽视的可能——也许,你姐姐根本没有被魔物侵占。”

    朱华不作声了。

    “你们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如果害怕,我们陪你。”

    她眼神闪烁,跌入回忆:“嗯、嗯……如果她其实没事,最好不过……”

    装在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

    “但是、但是……”朱华像泄了气似的,声音小下去,逐渐不可耳闻。

    我掏出手机,屏幕蹦出阿比盖尔的短信:

    【小心朱华,她有问题!】

    双胞胎的妹妹一个哆嗦,捏住长枪的手攥得发白:

    “但是,为什么,我、我……我记得……那天的记忆里……我姐姐……她施着法术,想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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