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霄签约到港城的唱片公司,出发当日,黎宝因未去送行。

    她独自待在琴房,将柴可夫斯基的那首《六月-船歌》弹了无数遍,直到琴键发烫,指腹疼痛不已,她才停下来,坐了一会,又再次弹奏起来。

    许云壁推门进来,就看到光线柔和的琴房里,黎宝因像只狂躁的灰蓝山雀,施虐似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把一首意境绝佳的曲子弹得惨绝人寰。

    她捂了下耳朵,径直坐在旁边的的墨绿沙发上,捡起几本曲谱翻看说,“Ива?н要知道你这么糟蹋这架琴,肯定能气得从肯尼亚内罗毕展馆爬回来。”

    黎宝因指尖顿住,耳畔忽然又拂过男人熟悉的嗓音。

    [黎宝因,你真是唯二,以糟蹋我的东西为荣的人。]

    她胸口剧烈起伏,扭头望向许云壁,极力消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Ива?н?先生的名字?这架钢琴是他托你替我买的?”

    许云壁赞赏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这曲折的关系,“不过,我并不建议你这么称呼。”她口吻淡淡的,话里话外却全都是对长辈的不敬与轻蔑,“除了我那位为老不尊的二叔,没人敢当面这么叫他。”

    她看向黎宝因,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有些低迷的情绪,“要知道,每出生一百名俄罗斯男婴,其中三分之一都会取这个名字——永远都不要低估一位成年男性对自己私属物的独占欲。”

    黎宝因不自觉又想起裕梦梁的中文名,她忍不住感慨,“那给先生取名的人,还真是不上心。”

    说完这句,许云壁突然缄默起来。

    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黎宝因就说要去前庭喂猫。

    “那只黑猫又凶又不讨喜,你还挺殷勤的。”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过的小动物,黎宝因半点也不愿意许云壁这么说它。

    “那是先生救下来的猫,从小就亲近我,一点也不凶,也很可爱!凡事不要只看表面。”

    许云壁难得见黎宝因这么张牙舞爪的模样,觉得好玩起来。

    “还挺护着。”

    许云壁慢悠悠吐字,她撑着沙发扶手朝黎宝因眨眼,“小宝因,你有没有想过,看人也不能只看表面?你眼中的裕梦梁,也是你长年累月堆砌出来的幻想。也许有一天,当你看到真实的他,你也会感到害怕。”

    黎宝因微微一怔,仓惶间手肘碰到琴键,发出震耳欲聋的C8高音。

    “先生他,”她嘴巴嗫嚅,犹疑着开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不婚的吗?”

    许云壁突然起身,把乐谱敞开放在黎宝因头顶,边走边挥挥手道:“我只负责监督你的起居,又不是来做家庭教师,别什么事都请教我。”

    琴房门合上,嘈杂的世界被隔绝在外,黎宝因将琴谱抱回怀里,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

    敞开的拱形琉璃落地窗就像画框,此时良夏已尽,粉色的栾树守卫在街道两侧,微风拂过,依旧烂漫娇嫩。

    她把乐谱放回原地,翻过一页,再次按下琴键。

    意境归来。

    日复一日,四季更迭。

    随着春蔷夏啭,秋桂冬樟,黎宝因的抽屉里渐渐塞满了裕梦梁的来信,他的信全都枯燥乏味,像是最没有情感的课文,干巴巴让人泛不起一点旎思。

    黎宝因收信必回,只是从来不主动寄出,随着裕梦梁的地址越来越远,信件到达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倒是托人捎回来的东西,有增无减。

    从最新上市的各种科技产品,到别致好玩的当地物件,从国外新出的电影,到欧美热门的黑胶唱片,明明他自己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像是顾忌黎宝因的年纪似的,总把一切新鲜好玩的都堆积到她的面前。

    某次回信,黎宝因说她没见过国外风光,他便回回都录了当地的影像给她看。她说,看影像没有听声音有想象空间,他便将他走过的街市,路过的河流,经历的暴雨,在文明起源地里,遇过的形形色色的语言,全都录下来寄给她。

    渐渐地,黎宝因最期待的事情,变成了一回家就去姚铭羽那边找信,要是没有信,也总会有些新鲜玩意。

    她喜欢在漆黑的放映室里,翻来覆去地去看那些新奇的国外电影,喜欢从播放器里,听他采集声音时不小心录进去的和旁人的对话。

    闭上眼,黎宝因突然觉得,声音远比图像更让她觉得有生命力,她过于享受,享受每一帧动画背后磅礴的声浪交叠。

    伴随着元旦钟声响起,李春波的《一封家书》在1994年火遍大江南北,在《同桌的你》煽情而动人的旋律中,黎宝因也即将迎来她崭新的大学生活。

    “往后出门,不许说我指导过你的声乐,也不许说你认识我。”

    “真是要命,伊万要是知道我把你带成这幅样子,非要把我灭口不可。”

    趁着黎宝因刚睡醒的档口,许云壁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告诫黎宝因,她动作迅速至极,完全不等佣人帮忙,直接把行李箱丢上了后车厢,口口声声要犒劳自己这两年多的操劳,连夜就飞去了芬兰的罗瓦涅米,和朋友一起跨越北极圈去了。

    许云壁一走,裕公馆就热闹起来。

    乐队在前庭卖力演奏,陆莲珠趴在黎宝因床头做说客。

    曲目从宝丽金到滚石,再到飞碟,乐坛最流行热门的歌曲全都盘桓在公馆上空,几欲震耳欲聋。

    “宝因,总待在公馆多没劲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呀。”

    黎宝因冷笑一声,“棺材里就挺好,你可以让人把我装进去。”

    陆莲珠啧地一声,实在见不得她这幅死人模样,掐着她咯吱窝把人捞起来。

    “不就是忤逆了我表舅,没听他安排出国留学,跑去报了烊京大的文物修复专业,又被强行改掉了志愿嘛!要我说,在复旦学经济也蛮好的,离家近,前辈又多……唉,宝因,你都要死不活大半年了,守寡的也轮到二婚了!快振作一点。”

    黎宝因被陆莲珠晃得头晕眼花,她嘴上答应,趁她不注意,又没骨头似的往侧面一倒,抱着被子蜷缩了起来。

    “黎宝因!”陆莲珠实在无计可施,左右环顾,走到她床头柜前面拉了拉最底下的抽屉。

    锁扣被拉扯得哐当作响,黎宝因有点烦躁地抬了下眼皮,就看到陆莲珠转身走向卫生间,莫名其妙端出来一盆冷水。

    她没什么兴趣地翻了个身,嘴里喃喃自语,“随便你泼,我要是生了病,正好在家休学个一年半载!”

    “嘿嘿。”陆莲珠端着水盆挨着抽屉边缘,笑得像动画片里掏书生心肝的恶妖精,“我知道你不怕水,但是有的东西怕啊。”

    水流声哗哗哗地撒在地面,黎宝因察觉不对,蓦地起身,扭头就看到陆莲珠还在往自己抽屉里灌水。

    她连滚带爬起身喝止,带着方言的脏话骂得气吞山河。

    陆莲珠吓得顶着水盆躲进浴室,门缝里看到黎宝因检查抽屉时,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才敢用水盆护着自己靠近一点“早知道你宝贝那,水都撒在外面啦!”

    黎宝因狠狠剜了眼陆莲珠,被她这么一闹,还真是没了困意。

    她关上抽屉,语气暴戾,“到底叫我什么事?大热天的,出去一趟出一身汗,难受死了。”

    陆莲珠计谋得逞,笑得满脸得意。

    “许小姐出去旅游,姚秘书也不在家,又是放暑假的时候。”铺垫完毕,她神秘兮兮地说,“茅景申说你心情不好,特意给你准备了大惊喜。”她比黎宝因还兴奋,“我喊了一大帮子熟人,咱们夜里出发,就在愚园路那边!保证清爽的。”

    黎宝因故意泼她冷水,“家里有门禁,我不能在外面过夜。”

    “不过夜,不过夜!我发誓!正当聚会。”

    黎宝因想了想,“哦。”

    愚园路,某歌舞厅包间。

    黎宝因晃了晃眼前玻璃杯里的深金铜液体,余光瞥过身侧正在人群里跳脱衣舞的男舞者。

    “这就是你说的正当聚会?”

    陆莲珠喉咙滚动,手里抱着一瓶未开封的人头马XO,捅了一下旁边的茅景申,“喂,你说两句。”

    “这……这是莲珠给你补的成年礼。”茅景申扶了扶鼻梁上啤酒瓶底似的镜片,都不敢往人群里看,求助似的戳了戳陆莲珠,“呃……我觉得,咱们,要不……还是算了吧……”

    “算了?怎么能算了!”陆莲珠气呼呼的,“宝因为了考到烊京,吃了多少苦,连成年礼都没好好过!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作为朋友,怎么能不表示表示!”

    黎宝因斜一眼中饱私囊的陆莲珠,陆莲珠又心虚地咳了两声。

    “不过表示归表示!茅景申,没想到你还知道种地方?怎么能因为咱们都是成年人就这么过分呢!这真是伤风败俗,对不对宝因。”

    陆莲珠一本正经地申斥,但发出来的语调却是亢奋又激动,简直诡异。

    黎宝因对这种行为,也表示重重的谴责。

    目光却忍不住逡巡在美男扭动的人鱼线上,“莲珠,你去摸摸看硬不硬?”

    陆莲珠一个劲地喝杯子里的白兰地壮胆,“还是你去吧,我怕我手劲大,把人家哥哥捏疼了。”

    作为人群里唯一的男生,茅景申红着脸,实在觉得不堪入目。

    他咬咬牙,“……要不,要不你们捏我吧。”

    “呕——”

    陆莲珠一个呛咳吐了出来,黎宝因赶紧站起来给她递纸巾。

    茅景申顿时面红耳赤,弱弱委屈,“我也是有些锻炼成果的。”

    “别说了……”

    陆莲珠伏在黎宝因肩头,抬起一只手阻止茅景申,“你看着点其他人,我好像有点醉了,宝因扶我去卫生间……”

    两人摇摇晃晃,挤出包间。

    房门关上,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比一个神色清明。

    “可算甩掉那个拖油瓶了。”陆莲珠叹一口气,“婆婆妈妈,都出来找男模了,还要监控咱们,真是烦死了。”

    说完,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调酒师表演,“我去那边,你呢?”

    黎宝因开始有点微醺,示意走廊尽头的摇滚声浪,“我去唱歌,过会再来找你。”

    两人分道扬镳,黎宝因绕道在卡拉ok那吼了两嗓子,见有人过来搭讪,连忙脱身到吧台。

    她喝完一杯饮料,正打算回头找陆莲珠,就看到里面包间区域被封锁线拦住,穿着红色马甲的服务人员跟站岗似的鱼贯而入,眨眼之间,各个包间里的人全都被清了出来。

    黎宝因以为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故,瞬间清醒。她等在出口,结果人都走完了,陆莲珠他们还没出现,顿时心慌起来。

    “小姐,非常抱歉,里面已经被人包场了,您改日再来吧。”

    包场?黎宝因闻言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愠恼起来,“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先定的地方,凭什么让我们先出去?”

    “实在是抱歉。您本次费用舞厅会全部退还。另外,结账时会附送代金券两张,不限人数,您可以改期再来光顾。”

    黎宝因本来就有点酒劲上头,听到对方拿钱砸她,就更生气。

    “我偏要进去!我朋友还在里面没出来!”

    “里面一屋子的小帅哥,还在等我摸腹肌。”

    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哑着嗓子,狐假虎威地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让人砸了你这破场子。”

    领班明显迟疑,黎宝因趁机一把掀开封锁带。

    往里冲的瞬间,她没注意脚下台阶,高跟鞋狠狠踩空,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下去,迎面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拦腰揽住。

    隔着薄薄的白衬衫,黎宝因靠上男人紧实的胸膛,柴桦林的气息紧紧裹住她的意识,她本能地往前蹭了蹭,指尖一勾,挑开了面前碍事的银色纽扣。

    “黎宝因。”

    男人沉淀得越发雅正的嗓音落在耳畔。

    黎宝因紧闭着眼,心脏骤停。

    只听那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宽容而慈爱地俯向她耳畔,道:“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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