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宝因很想很想回抱裕梦梁。

    白里透红的指尖蹭过黑色坚硬的布料,男人的体温紧密地包裹过来,她停顿许久,在短暂地拥有与永恒地站在他身边之间,选择了后者。

    “裕叔叔,我答应您。”

    黎宝因撤下手臂,看着近在咫尺的裕梦梁,他口袋里的蔷薇花已经耷拉下脑袋,而他,也注定要与自己渐行渐远。

    很多次黎宝因做出决定,裕梦梁都会再三询问,甚至引导她把自己心里的顾虑与不安尽数倾诉,可这一次,他没有任何迟疑,像是也怕她会反悔似的,立刻点了点头。

    “作为给好孩子的奖励,从今日起,你会拥有这栋老宅的管理权。”

    裕梦梁扶住黎宝因的双臂,态度重新变得松软又温和,他缓声承诺道,“无论你最终是否选择继承我的财富,只要你能坚持两年,我保证,到时候就将这栋老宅,还有思栋阁,永久无偿地赠与你,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少女唇瓣微开,像糖果沉淀在杯底的气泡柠檬水,绵密的滋味里,她心头溢出难以言喻的酸楚。

    裕梦梁一定是看出了她真正答允的缘故,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对她的情绪加以安抚。

    只可惜,他永远都不会知晓,能让她最终选择妥协的,其实是他自己。

    黎宝因心里的防御彻底卸下,自暴自弃似的,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完全袒露出来。

    她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看向裕梦梁的眼睛,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裕梦梁面前,还是如同一张白纸一般,一眼就能被他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与盔甲,在他的洞悉之下,简直不值一提。

    过了一会。

    黎宝因轻声询问,“那我以后,还能回裕公馆吗?”

    裕梦梁温和道:“当然。”

    他显得非常笃定,并且很严谨地提醒她,“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把这栋房子当做是自己的私产,往后院落里一切,都由你自己打理,我不会再插手干预。”

    “那如果我自己打理不好呢?”黎宝因有些紧张。

    裕梦梁笑着告诉她,“这里是你的家,好与不好都和旁人无关。”

    听到这里,黎宝因便明白,裕梦梁是真的不会再干涉她了。

    他许诺她的自由,已经初露端倪。

    她其实是该高兴的,至少心满意足。

    沉默良久,黎宝因从藤椅上走下来,她迎着裕梦梁起身的动作走上前,两个人略微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她很轻易就撞上了那抹霭蓝。

    黎宝因心头泛起微漾,她平稳地注视向他。

    “那在人后,我可以不喊您叔叔吗?”

    裕梦梁态度坚决,“宝因,我是你的长辈。”

    最后的侥幸落败。

    黎宝因不再挣扎。

    -

    回公馆的路上,黎宝因刻意跟裕梦梁保持了距离。

    等到了大门口,她率先下车,甚至自己去后备箱挪下了这一日逛街,购买囤积下来的东西。

    东西很多,除了饮食糕点,衣服珠宝,还有她一时兴起描摹的风筝,和裕梦梁一起选购的瓷器,还有她平时喜欢的发卡,丝带,与漂亮的手工艺品。

    再加上那座瓷壳钟。

    黎宝因慢慢腾挪放置,一丝一毫都不愿让旁人代劳。

    裕梦梁靠在车门处等着,他静静地看着黎宝因终于收拾妥当,保证她可以一次性把东西全都拿进去,这才笑道:“要不要帮忙?”

    黎宝因果断摇头,“我都长大了,不用您送。”

    她扶着行李箱上的把手,整理好自己的表情,然后侧身朝着裕梦梁挥挥手。

    “裕叔叔,明天再见。”

    裕梦梁罕见地没有及时回应。

    只是看她良久。

    久得黎宝因都在思考,自己还有哪里做的不如他的意。

    她检查自己的裙子,再看手里的乱七八糟的购物袋,这次她并没有弄脏自己的衣服,也没有再顺走他的任何私有物。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黎宝因眨眨眼,有些困惑地朝裕梦梁望了过去,他一向深不见底的眼神里冰雪消融,竟然慢慢地,慢慢地晕出浅淡的笑意。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

    黎宝因被他的认真感染,不自觉开始仔细回忆,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次也是在公馆门口,她问过裕梦梁一个问题。

    -先生,您今年会回上沪过冬吗?

    -这个问题,下回给你答案。

    这么琐碎的事情,他居然还放在心上。

    黎宝因心头暖融。

    下一秒,又强制打断。

    她原本有多渴望得到答案,现在就有多不愿面对。

    过往的两年间,她几乎每天都在期盼着裕梦梁的出现。

    她想象过,他也许会忽然出现在她的教室门口,她的宿舍楼下,公馆卧室旁边的阳台,或者上沪城的某个重要场合……

    因此,她无时不刻让自己保持精致体面,她跟着姚铭羽看诸多财经报刊,看电视节目里无聊的专家访谈,热衷于参与各类同学间的聚会活动,为的也都是企图在大人们出现的瞬间,捕捉到一丝关于他的音讯。

    可一次都没有如愿过。

    以前,她很害怕他会再也不出现。而现在,她反而有些惧怕他来到自己的面前。

    毕竟,她已经做出决定。

    既然要把这份喜欢埋藏心里,那么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让它永不见天日,慢慢腐烂。

    她应该与他划清界限。

    谨记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时刻保持长辈与晚辈的分寸感,最好他待在烊京,而自己留在上沪,无事都不要有联络。

    现在通信已经相当发达,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连见面都可以省去,就像播放器里MP3格式的歌曲,所有的话语全部通过编码来传输。

    她看不到他,就会忘记他。

    人类都是习惯性的动物,就像艾宾浩斯心理实验的说法,只需要十五天,她就可以习惯没有他的生活,失去所有视觉,嗅觉,听觉上对他的记忆。

    想到这里,黎宝因忽然记起一件事。

    她从包里的夹层里,准确无误地取出一个黑色的绒布袋,里面装着自己的音乐播放器和一副耳机。

    “这里面是我专门给您录制的音频。”黎宝因把耳机的一端递给裕梦梁,“您要不要听完再走?”

    裕梦梁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被保存得相当精细的播放器上。

    “这是之前我寄给你的那副?”

    黎宝因点头,下意识道:“我都是自己在用,没有再给别人。”

    裕梦梁不置可否。

    他伸手拾起她手里的耳机,耳机线条长度有限,两人各执一端,很难同时使用。

    黎宝因有些黯然地松开手。

    裕梦梁随即握紧白色的线条,他将耳机线缓缓纳入掌心,然后重新置入黑色的绒布袋里。

    却没有听。

    “阿舟,你这是在赶我走?”

    黎宝因仰头,耳畔全是裕梦梁喊她的余音。

    阿舟。

    在老宅的时候,他就喊过。

    那时候她情绪太不稳定,说话间完全没有注意裕梦梁的神情。直到此刻,她都不晓得,他突然了解到这么自卑怯懦的自己,会不会觉得有些失望败兴。

    毕竟,他最开始看中的黎宝因,听上去是那样的完美。

    “这个名字不好,您以后还是别喊了。”

    裕梦梁唇角含着笑意,望着黎宝因时眼底悲悯又温柔。

    “虽然我并不赞同那位算命先生的说法,但如果能给宝因带来健康安乐,多喊一喊也无妨。”

    “宝因,不喜欢我这么喊?”

    黎宝因下意识摇了摇头。

    除了阿爸和姆妈,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叫她。

    她很喜欢。

    四目相对里,黎宝因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的疤痕,轻轻落痂的声音。

    她表示默许。

    同时,又有些庆幸。

    这样也好。

    这个名字总归可以时刻提醒自己,让她牢记今日的抉择。而这世上,也终于有一个人,能让她不必再掩饰真实的自己。

    她心里的软刺拔除,隐秘咽进肚子里,往后再站在裕梦梁的面前,兴许……反而会比现在从容。

    “阿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想赶您走。”

    黎宝因不假思索道。

    裕梦梁点了点头,却仍旧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不太合理。

    往常,他都是着急要走,今日怎么一副不急不缓的姿态。

    联想到他们约定好的问题,黎宝因心里冒出来一个答案。

    不等她问出口,裕梦梁忽然俯身揉了下她的软发,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笑得格外的轻松惬意。

    “一别几年,阿舟不欢迎我回家?”

    -

    裕梦梁要久居上沪这件事,让整个裕公馆都亢奋了起来。

    除了姚铭羽与黎宝因。

    姚铭羽是苦于要应付络绎不绝的难缠宾客,而黎宝因是觉得,自己的所有计划,全都因为这一决定彻底泡汤。

    但毋庸置疑,没有人比她更开心。

    正如唐代诗人罗隐曾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黎宝因认真摆放好那座伦茨基伦希洛可可瓷壳钟,端详许久,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小声咕哝道:“先珍惜眼下,管他将来如何呢。”

    她回头瞥了眼在地毯上伸懒腰的伊万。

    “你说对吧,宝贝。”

    被称作宝贝的雍容黑猫迈开腿,一下就跳到阳台上的栏杆上,在夜色的陪衬下,冷傲地舔了舔爪子。

    黎宝因心头微动,连忙走到阳台左右看了两眼。

    裕梦梁一到公馆就去了前庭,直到现在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原本的卧室就在她的右侧,但是两年前许云壁做客,硬是说管家给她准备的卧房不合心意,于是就直接霸占了裕梦梁的住处。

    现在许云壁外出旅游,归期未定,按照裕梦梁那个古板又绅士的性格,他大概率是不会再搬进女士的闺房。

    那么,他会住在哪一间呢?

    黎宝因思考着,顺手撸了把栏杆上的伊万,又把它朝着许云壁的房间往前抱了抱,然后小声嘱咐道:“去帮妈妈探探路,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好不好?”

    伊万顺从地迈了两下步子,黎宝因兴致勃勃地跟着靠近。

    从她的房间到那边阳台距离不足两米,黎宝因非常自信地摸了摸伊万的脑袋,“靠你了,伊万。”

    “你叫它什么?”

    男人低哑的嗓音落在身后。

    黎宝因肩头一震,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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