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黎宝因的步步紧逼,裕梦梁岿然不动。

    他俯瞰着眼前骄傲的小姑娘,忽然觉得,她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

    这种失控感,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他自己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总归,他很不喜欢变化。

    世界需要秩序,人心亦是如此,他擅长让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心意运行,却并不喜欢被人扰乱脚步。

    沉闷,板正,规束,自困。

    这才是他该有的因果,是没能遵循母亲遗愿的报应。

    他擅长固步自封,贪图片刻安定。

    而黎宝因,却像是旁逸斜出的枝蔓。

    不得不说。

    他确实喜欢这个孩子。

    但有时候,又不太满意她骨子里的尖刺。太扎眼,又不安分。

    他当然有的是办法将她变得工整,可一想到修剪时会疼,又觉得只是有些小毛病。

    算了。

    裕梦梁转念一想,这也算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好不容易教得玲珑通透,就算偶尔得意忘形,也无伤大雅。

    “阿舟很孝顺。”

    他回应黎宝因,一眼就看出她眼底的晶亮黯淡了下去,像上沪城连绵不断的雨季被北风侵扰,幽微滚成风暴,最终刮得整座城市都遍体鳞伤。

    她语气饱含委屈,垫起的脚尖也重新下落,“虽然我叫您叔叔,也愿意尊敬您,但您能不能别拿我当小孩子?”

    裕梦梁适时提醒她,“可是阿舟,大人从不轻易许诺。尤其像你刚刚的那番话。”

    那番话,在小孩子看来,可能只是安慰人的一种关怀。但作为成年人,尤其是他这种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的长者,他太明白里面的纯粹与珍贵,这样干干净净的心意不能随意承诺,哪怕是对自己。

    他忍不住想,未来肯定会有一个人出现。

    他,是他的小姑娘喜欢的,也是他认可的,而这个人,才是这份心意唯一的拥有者。

    黎宝因完全看不出裕梦梁为她做的打算,她欲言又止,满心的复杂情绪无处释放。

    她怎么就是小孩子了!说她成年了承担责任的是他,现在拿年纪说事,认为她没轻没重的也是他。

    好不容易积蓄满的勇气,好似在眨眼间,就溃不成军。

    黎宝因胸口微微起伏,无数话语憋在心口,最终却还是在理性的加持下,退后半步。

    她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直视着裕梦梁的眼睛继续表达,“裕叔叔,我并非胡闹,也不是一时意气,这些话,我从很多年前就想告诉您。”

    裕梦梁显得极为耐心。

    他笑容很轻,宽大修长的手指落在黎宝因的肩膀,慢慢俯下身过来道,“还记得我在万寿斋说过的话吗?阿舟,不要成为曲意逢迎的人。”

    他注视着黎宝因不服气的小脸,简单直接地问她。

    “告诉我,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他的眼睛很温柔,语气像是晚间的柔风,黎宝因感觉自己差点又要溺毙其中,她很快就挪开了视线,拼尽全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

    “因为……因为我……”

    她再次迎上裕梦梁的眼睛,头一次,有了破除心虚的勇气。

    “因为我想报答您。”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错。

    既然不能是喜欢,那就是恩情。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报恩而已。

    白娘子转世千年要报答许大官人,黄雀结草衔环要报小童,而她也只是想偿还裕梦梁的帮助。

    不光是裕梦梁,所有对她好过的人,她都记在心里,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不管相隔多远,再见面,也依旧如初。

    “嗯,阿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裕梦梁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答复,他单膝下落,望着已经自己高出一截的黎宝因。

    “可是我并没有愿望。如果有,那我希望我的阿舟,永远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黎宝因仍旧不满,“您这是在敷衍我。”

    裕梦梁轻轻地笑,笑意里夹杂着某种他自己都并未察觉的纵容。

    他实在觉得,现在的黎宝因越发不拿他当做长辈,好在,他向来擅长不与小孩子计较,也乐意等待他们成熟稳重的那天。

    思考片刻,裕梦梁同她商量,“听闻,你最近在帮话剧社做幕后音效,演出的效果应当很好。不如,等你们话剧表演那天,邀请我去现场听听?”

    他说得平平淡淡,黎宝因心里却犹如雷霆万钧.

    裕梦梁如何知道她在给社团配音的?

    她在家跟谁都没提过,哪怕麻烦谢叔婉帮她准备过一间专用于录音的屋子,钥匙也只在自己手里。

    况且,那间录音室里面乱糟糟的,杂物堆放比垃圾站还不如,即使被人看到,也根本辨不出她在干嘛。

    她呆呆望着裕梦梁,裕梦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里的漏洞。

    但他完全没有心虚的迹象,反而很直白地告诉黎宝因,“阿舟,我并非故意监视你。这是一种保护。”

    黎宝因明白过来,意料之中地点点头。

    从裕梦梁出门保镖不离身,她就知道,身处他构建的世界里,她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她所有越出的界限,只是因为有他的默许,而她无法探索的那些领域,就是他划定的禁地。

    但她其实并不介意,大概是从小就在操心旁人,黎宝因私心里其实是享受这种管束的。

    她喜欢被裕梦梁看顾着,监督着,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会通过各种方式传达到他那里,而她的心意,早晚也会昭然若揭。

    不管她是否涉足他的世界,起码他比任何人都懂她。

    这也算是一种关心吧。

    她贪心地想,万一哪天裕梦梁自己发现了。

    ——发现她的觊觎,发现她的企图,发现她对他,从来都不是干净心思。

    他会怎么样?

    无论结果如何。

    对她,也都算是一种解脱了。

    黎宝因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裕梦梁的眼睛。

    “那我们元旦表演,您一定要抽空过来。”

    “嗯,一定。”

    男人很果断地答应,黎宝因又高兴起来。

    她下意识就要欢呼跳跃,然而一有大动作,肢体就跟要散架似的,她疼得龇牙咧嘴,扶着柜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

    裕梦梁见状有些失笑,他站起身,见她握紧的手掌都在颤抖,忽然想起了谢叔婉提过来的报告。

    她在校的课业远比他想象的要重,而周内的课程也着实有些太紧,尤其是舞蹈训练,明显是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

    但小姑娘倔强得很,咬紧牙关也不向他求饶。

    裕梦梁沉默片刻,目光掠过书房桌上的那张请帖,原本可去可不去的无聊场合,突然让他有了些许兴味。

    “明日不用上课。下周我让人调整课表,往后只在礼拜六上课。”

    黎宝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顾不得疼痛了,一把握住裕梦梁的手臂轻轻地摇了起来,满口都是对他的夸赞。

    “您真是太体贴了!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叔叔,简直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真是太爱您了!”

    话音刚落,室内突然寂静。

    我真是太爱您了。

    意识到自己嘴瓢说了什么,黎宝因猛地松开了裕梦梁手臂。

    她站直了腰板,偷偷观察裕梦梁的表情,生怕对方发现端倪,甚至反悔刚刚的决定。

    可惜,裕梦梁的情绪从不不外露,就算是露出来的,也只是他希望她看到的而已。

    黎宝因捏捏手指,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找补,就听到裕梦梁忽然问:“阿舟,想不想去凑凑热闹?”

    “什么热闹?”

    黎宝因纳闷,然后就发现,裕梦梁似乎完全没在意刚刚的乌龙。

    他温然笑道:“朋友的婚礼。”

    -

    次日,裕梦梁一上车就看到了黎宝因。

    她今日只穿了件鹅黄色抹胸小裙子,脚踝下方是银色珠光高跟鞋,微微卷曲的长发拉得笔直,发顶只戴了一个两指宽的同色系发箍,整个人简约清爽,又青春洋溢,和平时故作老成的装扮判若两人。

    裕梦梁收回视线,黎宝因也端端正正地坐好,他们要前往的目的地是虹口娄宅。

    “裕叔叔,您和那位船舶大王是朋友啊?”

    黎宝因合上手里烫金的红色请帖,一下就想起前阵子谢叔婉提过的船舶娄家。

    裕家在上沪生意众多,虽然并未涉足船舶行业,但是与一些商贾名流向来有所往来,裕梦梁前阵子才参加过娄家的宴请,作为朋友也不稀奇。

    裕梦梁似乎很意外于黎宝因还关注这些事情。

    他面露赞赏,偏过头澄清道:“准确来讲,我同那位新娘子才是故友。”

    这次轮到黎宝因惊讶了。

    那位新娘子她也曾听人提起过,据说这位程小姐四婚四嫁,性情风流不羁,陆莲珠也说过,她风评很不佳,在整个上沪城贵妇圈里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

    黎宝因对这位小姐倒是没什么看法,只是传闻听多了,乍一听裕梦梁和她居然是朋友,有些难以想象。

    “程小姐是个很有思想的女性。”裕梦梁并不多评价,只是告诉黎宝因道:“你见到她便知道。”

    黎宝因满口答应,也生出些好奇。

    当初许云壁也是污名加身,退圈多年还被诽谤,但她身处歌坛,正在舆论中心,有这种际遇也是身不由己。但这位程小姐,据说她并无背景,却凭借一己之力,将那么多男人俘获在石榴裙下,哪怕多次离婚也未见诟病,也不知道是何等绝妙的女子。

    这样饱受争议的女性,裕梦梁却大为赞赏,可见,他也不是个听信一面之词的肤浅之人。

    念头一闪而过,黎宝因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男人,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她还是第一次跟裕梦梁出席公开场合呢,无论如何,她千万不能失了礼数,丢他脸面。

    黎宝因暗暗告诫自己,就听到身侧的男人忽然也看了过来。

    “阿舟答应陪我参加婚礼,是因为有想见到的人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黎宝因困惑之余,不免顺着他的思路思考。

    她之所以答应,不正是因为有裕梦梁在么?只要有他在,别说是去婚礼,就算是去法场,她都甘之如饴。

    但很显然,她绝对不能这么回答。

    不过,四舍五入,他这话倒也没错。

    他,的确是她想见之人。

    那么她去婚礼,是见想见之人,也不算撒谎。

    黎宝因点了点头。

    裕梦梁若有所思,而后嘱咐她,“同我在一处恐怕有些无聊。到了娄家,你可以自行走动。阿舟,我并不阻止你正常交友,但要注意分寸。”

    他语气忽地加重,未雨绸缪似的,给她留下一张底牌。

    “必要时,无须怕惹事。凡事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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