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村庄靠近,锣鼓唢呐声变得更加响亮。这种情况,不外乎是有喜事相迎或丧事大办。听着声儿,欢快喜庆,似乎成亲拜寿的可能性更大些,要不然便是主人家中有喜丧。

    秋风起,秋叶落。夹道两旁上落满了枯枝落叶与红色纸钱,踩起来软弹脆响。

    姜离走上前去,略带兴奋的捡起几张纸钱,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这种风俗。

    出殡撒白纸钱,成婚铺红绸缎,祝寿吃仙桃。

    撒红纸钱是何道理?

    喜丧?

    还是这边成婚风俗是撒红钱?

    她将手中纸钱拿到楚玄面前,问道:“你见过这样的纸钱吗?”

    楚玄摇头,“没见过。”

    他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除了出门觅食,很少与人接触。

    “那好吧。”

    楚玄的答案在她意料之中,也是,她脑子抽了,竟然去问一个未经人世的半妖,知不知道人间的风俗?

    答案是肯定的。

    他知道才怪了!

    对于这种奇怪的风俗,姜离一向抱着不理解但尊重的态度。并且很容易接受新事物,管它是啥,反正过去看看不就全懂了?

    随着红纸钱一路撒着的方向,二人继续前行。身后秋风再起,一地的纸钱落叶飘散,覆盖住来时的路。

    “唔,唔,……”

    天色渐晚,一阵低沉的呜咽声随风而来。

    姜离闻声顿住,仔细去辨别声音的来处。听那语气腔调,像是心痛到极致,却又不得不忍耐的悲鸣。像是鸟妈妈失去雏鸟时,那种惶恐不安又悲戚不已的痛心。也像是老牛呜咽着与田野告别。抑或是失去心爱之人的悲痛不安。

    她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奇怪,侧头示意楚玄,加快脚步朝村里走去。

    那声音,在他们靠近破败村舍时,变得尤其明显,低沉尖锐,呜咽抽泣。怪诞嘈杂,夹杂在一种喧天的锣鼓声中,就显得格格不入,异常难堪。

    沉默不久的少女忽然感叹道:“有人欢喜有人忧,几家欢乐几家愁。”

    楚玄不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愣愣地立在一旁,做一个称职的木头保镖。

    见他满脸写着“懵”和“听不懂”,姜离拍了拍楚玄僵硬的肩膀,好心地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世上常有负心人,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听这阵阵啼哭与欢天锣鼓极致地对比,也许此时成婚的新郎(娘),并非情郎(娘)。”

    说罢,姜离随之高深一笑,以为自己懂完了。

    在这环境下,姜离在脑中尽情脑补出一则虐恋情深的故事,也不知对不对,事情是否经过考证,便一股脑儿吐露了出来。

    楚玄此刻的表情显然比刚才更加懵逼,他大为不解,为何面前的女子仅仅靠远处传来毫无联系的声音便能推出这般剧情。以他的知识储备来说,是很难理解并产生共鸣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涉猎。

    当然,姜离也没有相关经验,但是她可以脑补呀!

    但在楚玄眼中,一个人很难想象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尽管事实摆在眼前。

    “这,你为何这样说?”

    “嗨,这不是推测嘛。从这情况来看,大喜之日能有人躲在无人之处哀声痛哭,那肯定与这件事有联系嘛。所以不妨大胆一些,做一个猜想。”

    “听这声音是个女子。你说,有没有可能,她原本与这喜事中的主角有所牵扯。比如,其实她俩是一对情侣,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新郎转头娶了别人。她一介弱女子,命如浮萍,无力回天,只能认命般痛哭一场一表衷肠。可惜了,世上陈世美极多,为情而死的尾生却少的可怜……”

    听得云里雾里的楚玄此时好似豁然开朗一般,在姜离绘声绘色的描述里看到了这么一副哀怨婉转的狗血片段,却碍于他的认知有限又并不知何为虐恋。

    但他依然认可般点点头,漆黑而清澈的眼里透露出一丝了然。

    “好像很有道理。”

    姜离十分满意他的表现,毫不吝啬赞赏的神情与他。“孺子可教也。”那眼神炙热明媚,配上那双含情流波的桃花眼,叫人挣脱不了。

    多看几眼便会深陷其中,再看几眼也许还会爆炸。

    饶是楚玄这种不知何为情感的人,都忍不住心中泛起丝丝涟漪。

    突然而来的情绪起伏,令他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况且也轮不到他做决定。他只需要静默着,等待眼前这个少女的指示,跟上她的步伐,一直跟在她身后便好了。

    果不其然,少女扬起脸庞,有些兴奋得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赶快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拯救一位心死如灰的少女呢!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嗯。”他乖巧的点头。

    不过,楚玄心中总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这声音似乎不太对。他所听过的少女之音,也只有姜离这般的。

    到了村口,入目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纸钱,耳畔的锣鼓声起起伏伏,看似喜庆热闹的氛围却少了一些生气。

    姜离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立马顿住了脚步,楚玄也随之停了下来,他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脸认真的期待着她的下文。

    却没想到,少女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道:“我总觉得你不该是这样子的,你应该,应该……对,拽一点。再加上点,薄凉,傲慢。像这样……”

    说罢,姜离将眉眼下压,薄唇紧抿,平时热烈的眼神顿时冷漠下来。

    她这幅样子,看得楚玄一惊,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别样情绪。

    楚玄根本想不到她停下来竟是对他说这番话。

    别说楚玄了,这踏马谁能想到?

    就好比你唯一的朋友给你取了一个很贴脸的爱称,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这样待你好,你很喜欢,但后面他却告诉你这个爱称是他死去的朋友的名字!

    最后他还说,你不像她!

    换做任何一个人,估计都得气死,可他是楚玄!

    他只是有些受伤,再加一点点无措。

    楚玄还记得,他被关在卖场笼子里时,姜离叫着楚玄这个名字,并冲向他的表情。那时她是怎么样的呢,不可置信,担忧,惊喜,都有,反正很复杂,却不是对他的。

    他入世不深,还不太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有怎样的牵扯与情谊。

    他只晓得。

    那时的他,还并未取名。

    姜离,应该是将他与另外一人弄混了,却又记不清了。

    而经头脑一热、迷惑发言的姜离永远想不到她那一番话,对楚玄会是怎样的暴击,他又经历了如何的头脑风暴。她不过是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甚至话都没过脑子,便把她这些时日的感觉吐露了出来。

    至于为何要这样说,她也不清楚。

    她的头脑很乱很乱,像两团毛线交织在一起,根本理不清。

    最主要是,她忘记了,面前这个人和脑中那道挥之不去身影有何不同。

    她说完以后,并未等身后那人回答,又自顾自地转过身去,继续往村里去了。

    村子很小,临水。大约只有十几间瓦舍,二十几户茅房,各家各户似乎都去观礼去了,整个村子异常安静空旷。

    这样也好,那些一看就没人的屋舍便不用再去问了,仅仅半柱香的时间便找到了那哭声的由来。

    是在一户半数已经破败垮塌的茅屋里,姜离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突然变得含蓄了,不知该不该贸然打扰。

    她转头看了一眼楚玄,楚玄也茫然的看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该不该敲门。

    听着屋里愈发悲哀的哭声,姜离心中更加担忧。可担忧归担忧,她却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这声音貌似不太对呀。

    “你觉不觉得,这声音不想未出阁的少女哭泣,倒像是年过半百的老媪?莫非不是痴男怨女新人旧人,而是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说这番话时,她有些心虚。

    不亏是姜国第一想象力,这脑补能力连某些专业话本子作家都自叹不如。随便想想,都能填补剧情,拉回主题。

    “的确,不似少女之音。”

    楚玄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姜离道:“这可不得了,要是她终日恸哭,家中又无一人照顾,这身子骨哪儿受得了?”

    她下定决心,敲了敲本就破损不堪的木门,佯装讨水喝的过路人,一边伸头朝里面看去。

    “有人在吗?我是外乡来的旅人,路过此地口渴难耐,能施口水喝嘛?”

    屋里声音渐渐停了,透过木板,一个头发花白,衣衫破旧,身形佝偻的老媪缓步朝他们而来。

    不知是否年岁太大的原因,她走路缓慢而僵硬,关节活动十分不顺。她一边颤颤巍巍地走着,身上褴褛的布衣似乎还在往外落灰。

    等了许久,她才行到门口。用一双浑浊不堪,长满眼翳的眼睛朝门外两人看来,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二人后才打开摇摇欲坠的大门。

    “姑娘和公子是路过的旅人吗?”老媪声音疲倦而沙哑。

    姜离面带微笑,恭敬地回道:“是的,婆婆。我和友人赶了一上午的路滴水未进已经口渴难耐。恰好见到有村子,便想着来讨口水喝。没想到,进村以来,家家大门紧闭,没见到一人。一路讨过来,只有您这里有人,便擅自打扰了。”

    话已至此,老媪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领他俩进屋了。

    走过破败长满杂草的院子,便是堂屋了。这里面并不比外面好多少,杂草丛生,中间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还算完整,家中没有其他家具,称得上家徒四壁。连与方桌配套的板凳也只有两个,还是缺胳膊断腿的模样。

    姜离状似无意地打量着四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家人太穷了,别人是穷到揭不开锅,她家是穷到连灶都没有,不敢想象平日里老媪独自一人该怎么饱腹。屋子里那个破烂的土炕只铺着一层枯朽的谷草,甚至连一床取暖的棉被也没有。

    她觉得,喝水这个托辞有些生硬。这家人可能喝水都有些麻烦,真的有碗盛水吗?

    刚想到此处,那老媪便拿着半块瓦砾一步一顿地到门口集雨的水坛里舀了一口水给她端来。姜离见此,赶忙上前接过瓦砾,将那老媪搀了进来,让她坐到那个还算平整的凳子上。

    在碰触到老媪的一瞬间,姜离手指发麻,实在是太过冰冷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水递到楚玄面前,示意他先喝,楚玄十分听话地接过瓦砾大口畅饮起来。喝完后又跑到门口去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端来递给姜离。

    少女接过瓦砾,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着,嘴上装作毫不经意地问起:“婆婆,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老媪坐着有些神游,听姜离问她,她便也道:“姑娘,村后头便有一条河。为何不去喝河中清澈透亮的活水,偏来老婆子这里喝这碗脏兮兮的死水?”

    姜离听这一番话,察觉到老媪对她的举动起疑,又暂时无法向她解释清楚。她总不能老老实实说,她俩大老远听到这边有人操办喜事和有人悲痛哭泣,特意跑来拯救失足少女的吧?

    这谁会信啊?诚然她能做出来,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会凭空升起一腔好意上赶着来拯救于他。

    她只能先探明情况再做打算,便故作惊讶道:“啊!真的吗?都怪我们来时太过匆忙,眼神也不大好并未四处留意。早知有这个去处,我们也不来打扰婆婆了。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您老身体如此不便,还给您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姜离张口就来,她一向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信任危机。当别人不信任你时,只能先装糊涂蒙混过关,再打打感情牌搏一搏好感,最后出言谦逊一些,让人心中舒坦。

    老媪似乎听信了一些,道:“老婆子倒不是怕自己麻烦,是怕你们遇到麻烦。”

    麻烦?还会有什么麻烦呢?她还有些好奇呢!

    姜离问道:“婆婆,什么麻烦呀?我看这村里不是正在办什么喜事吗?麻烦从何而来啊?是有什么我们外人不为所知的规矩吗?”

    老媪面色灰白,看不出神色,不紧不慢道:“喜事?敲锣打鼓,满地红纸钱便是喜事了?姑娘,做人太过天真也不好。看你俩都是一副涉世不深的模样,别趟浑水了,趁早回去吧,这世道乱着呢!”

    姜离侧头与楚玄对视一眼,而后低头浅尝了一口雨水,咂巴了一下嘴,继续问道:“婆婆,不瞒你说。刚才我穿过空空荡荡的村庄,唯有您这里有声音,似乎是低声啜泣,怕您遇到什么事儿想不开,我俩才直截了当地朝您这儿来的。却不知婆婆,您所为何事而哭?”

    姜离绕了一大圈,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不得不说,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交往真的心累,又不可直言,又不可不言。

    横竖都痛苦,直说得罪别人痛苦自己,兜圈子绕晕别人还是痛苦自己。

    一番对话,将初入人世的楚玄看得一愣一愣的。他脑子里根本绕不过来,不明白姜离到底是如何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最终又言归正传地说了出来。

    反正,为人处事方面,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揣摩意图实在太累,楚玄脑中突然萌生了一种回山里继续当野兽的想法。起初,他并不知道这种遇事便生出的具有逃避的想法被后世称之为“摆烂。”

    老媪长叹,“倥偬一生,到头来仍是孤身一人。来时孤独,去时寂寞,这就是我的命啊!”

    “那河神年年娶妻,弄的此地不得安生。村子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只留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和无家可归的孤儿们啊。”

    老媪叹息声连绵,却只有叹声,未闻息声。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不知是来自眼前这个怨念不消的老媪,还是那一句“河神娶妻,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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