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脑袋在柜台看光景的小厮,见一竹青衣裙女郎款步而来,便留了心。

    又瞧那边湘兰见她来,立马在罗妈妈这里脱了手,跟护在旁不知耳语什么。

    更料定此女郎定是酩园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回身转进后堂,向他家掌柜禀告。

    “给我住手!青天白日吵吵嚷嚷,生意还做不做了。”一约莫不惑之年的皂袍男子喝开扭打在一起的人团,自后堂走出。

    他行动不急不缓,面容和善,只在眼底漏了几分精明。

    见罗妈妈仍撕扯不放,他余光斜着帷帽女郎道:“这不是罗妈妈麽,小店如何招待不周了,才让您如此大动肝火,将小店打砸至此啊?”

    罗妈妈抖搂衣衫,啐了一口:“你们做的事,还问我麽?”

    皂袍男子倚靠柜边,点头轻呵,“我才升柜上不知底细。不过听小厮们说,是店里所制的花灯,不称妈妈你的心意……”

    人群一阵纷扰。

    这几句罗妈妈嚷过不假,可若说单不称她心意便闹到这地步,店家一点错处也无,未免荒谬。况且她言语之间,分明提到了酩园。

    这掌柜的,一两句话不多,却藏着心思。

    娄如玉兀得开口:“罗妈妈,你说。”

    听此,湘兰如冷水浇头,拦不住娄如玉掺和,她只得小声催轿夫快散了店外看热闹的。

    罗妈妈听娄如玉说话,满腔冒火更盛,面色红涨,又碍着她是张大娘所看重,她既开了口,不能晾着她。

    只得先道:“掌柜的,瞧你眼生,大抵不很知道我,我与你东家也是老交情了。你们今天就拿这等货色敷衍我?打的就是你们见人下菜碟,看卉园……”

    围观众人听又牵扯他人,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卉园,越发不肯走了。

    “他们如何欺你钱财?从头说来。”娄如玉截住话头,寻了张椅子闲适坐下。

    罗妈妈微顿,复开口道:“四月前,我家张大娘在喜明坊预定了酬神节使的花灯,因今年花灯用了新图样制式,还特特问了他家能否承办。那时店里小厮说的有鼻子有眼,师傅也样样应承。”

    “哪知道今日我来取,他们竟用店里寻常彩绘花灯敷衍了事,这、这与图样哪有半点相像!这不是欺我家钱财?为此我打了他又如何,还有他家小厮,方才卉园……”

    “咳—”

    听又牵扯上打砸和卉园,娄如玉轻咳,罗妈妈略一犹疑,湘兰会意拽她衣襟。

    娄如玉慢慢道:“那这么说,是店家失约在先,才有今日一事了。”

    “这却不是,”皂袍男子见情势逆转,快步向娄如玉一拱手,“在下周秉,请问娘子如何称呼?”

    娄如玉身形一顿,下意识侧首。

    湘兰满眼戒备,挡住周秉略带探究目光,不悦道:“我家娘子名讳岂是你能知道的。”

    周秉被驳了面子,脸色不虞。

    今日之事,他在后堂听了,闹得人尽皆知亦有他的授意。谁叫这老妇吃夹账不说,东西还要顶顶好,更指使再给她单人孝敬个灯,贪得无厌没边儿了。

    原想待巡检司至,对簿公堂,他那时自有道理,保叫罗妈妈吃一顿板子,酩园还需如数奉上赔银,邻里误解亦会消弭。

    奈何娄如玉让罗妈妈从头论起此事,周秉为不堕了喜明二字招牌,只得把话提前说破,就地讲个明白。

    “既如此,娘子容禀。”周秉招来小厮,让人奉茶,并低声吩咐几句,“当时店里师傅确应承了花灯制作,可有一样,并非如罗妈妈所说。”

    “张大娘今年定制的花灯,用得是西域新法。其中架骨、裱糊还算平常,若论上色则大不一样。因用得金、银色粉,上重了,花样笨拙,上轻了,又显不出金银粼粼之态。”

    “故而,及至上色时,小店决计不敢擅作主张,需问了买主再行定夺。只是,”周秉拉长了调子,接过小厮奉上的账册,“罗妈妈贵人事忙,每每小店遣人问去皆不见人……”

    不等周秉说完,罗妈妈抬手指他道:“你放屁!甚金粉银粉的我怎不知,你又何曾找过我。”

    周秉不睬罗妈妈,向娄如玉递出账册:“空口无凭。请娘子过目,此为罗妈妈当时所定契约,何时架骨、裱糊,何时需罗妈妈来小店,再行议定上色,皆明文所列。”

    罗妈妈素日在店里下定,掌柜小厮无不讨巧奉承,好茶点供着,被伺候熨帖了,契约条文只打眼一过。

    她挤过来,待看到何年何月记上色日,心下凉了半截,见印戳为真,不由恍惚趔趄,幸得湘兰搀扶不至于跌倒,想再开口却如鲠在喉。

    娄如玉倒也不急,推开账册:“照如此,是罗妈妈的过错了?不知是哪位小哥,每每寻罗妈妈寻不到。”

    周秉成竹在胸,行动从容:“禄儿,你来。”

    来的是一十二三岁少年,圆圆脸蛋,圆圆双眼,靛蓝袄裤,手里握着竹篾。

    娄如玉抬眼问:“这里哪位是罗妈妈?”

    禄儿怯生生的指出。

    “谁同你说她不得空?”

    禄儿偏过头,指向罗妈妈身后一小厮:“他,随安。”。那小厮嘿了一声,挽了袖要向前,见罗妈妈一言不发,又悻悻退了回去。

    “几时找过他?”

    “上月十八,这月初三。”

    “酩园在哪?”

    “通义坊,最东边那无名山上就是。”

    “你单只自己一个人去的酩园?”

    禄儿想了片刻道:“起初几次是,后来交货时日要到了,掌柜的便交代说,这花灯各拿一样带着去,能让罗妈妈瞧瞧也好,免得误了用。”

    此时人群议论纷纷,多责罗妈妈不是,湘兰心揪了起来。

    周秉也应声附和慨叹,指那些歪斜破烂散落在地上的花灯,有交给罗妈妈的,也有店里自卖的,道:“那些岂是寻常彩绘花灯,小店虽然价贵,所用却皆为雨山堂纸!都是好料。”

    娄如玉宛如未闻,又道:“一样一例也不少。你这样小的身板,也不雇一辆车,就这般走山路搬上去?那实不易。”

    禄儿低了头,嗫嚅:“我们是两三人,我、我雇了一辆车。”

    娄如玉哦了一声,状似无意:“山路窄仄,驾车的倒是一把好手。”

    禄儿才松口气,不想被罗妈妈一巴掌撂开。他又痛又懵,直愣愣扑着门外去。

    “下流种子小贱胚,敢骗到老娘头上!雇个车往酩园找我,那路走的开串车还是牛车?一路上怎么不摔死你!”

    罗妈妈抖擞精神,自觉方才丢人现眼,现下可要找回场子。

    不知冲着凑热闹的还是店里伙计,或是二者兼之,她气势霍然涨了起来:“你们东家,东家人呢?!周平,枉老娘平日待你不薄,干的稀的,哪少你们一口,设计攀咬老娘,失了心肝的东西!还不滚出来。”

    娄如玉起身,罗妈妈碎步来扶,一改此前对她的视而不见:“亏娘子聪慧。要不张大娘镇日里夸呢,原是我等有眼无珠,不识真神,娘子勿怪勿怪。”

    罗妈妈絮絮叨叨,奉承讨好连珠往外蹦。娄如玉敷衍点头,环顾横梁,上挑着七八盏花灯。罗妈妈说得不错,周秉与她的是店内再寻常不过的彩绘花灯,花灯也并非雨山堂纸。

    这店家以次充好怕是常事。

    娄如玉回身拿过茶盏半倾,茶水泻在地上的花灯,未过片刻,纸罩漏了窟窿。

    她没言语,周遭却看得明明白白。

    人群议论过喜明坊的忘恩负义,又炸开了锅。

    雨山堂素以纸张闻名上京,号称浸水不破,星火难燃,平素三尺难求。坊间有心思活络的,也自诩本店用雨山堂纸,攀个名头,专诓骗雅好虚名之辈。

    门边不知谁大喊一声:雨山堂,今日雨浇显真形,喜明坊不明啊。引得众人哄笑。

    罗妈妈仍虚扶着娄如玉,笑意艰涩:“这人渐多了,娘子身子没有好全,怕被冲撞,我一人在此料理余下的就是。”

    娄如玉转了步子,去搭湘兰的手。

    再往后便是罗妈妈与喜明坊论旧情,巡检司主持公道。这其间有些事,她就不好杵在这听了,便道:“你与他们计较,不要为难那个禄儿。”转身要去时,临了又补了一句:“巡检司那里,打砸的花灯,依市价赔与他。”

    “这!”罗妈妈哪能咽下这委屈。

    她回头看正躲在柜里的周秉,一双手绞了三四圈,牙里咬出一句:“听娘子的。”

    -

    取了香薷饮,再回停轿处,已是正午十分。罗妈妈那边遣人过来送了许多玩意,并说不必往树仁堂那里去了,冯郎中今日不坐堂,说是赁的屋子叫人砸了,现抓贼人呢。

    “又是一桩官司。”湘兰素手遮着日光,口中嘟囔,想起方才事,隔着帘子道,“娘子,你真是神了。怎么就算到那铺子根本就没让人寻罗妈妈呢。”

    娄如玉正点着银子,听这话,顿了须臾,口上道:“我哪知道,看那小厮说话偷偷瞟周秉,诈他一下罢了。”

    心中却暗叹:那禄儿袄裤干净鲜亮,鞋也合脚,是有余粮人家的孩子。周秉唤时,他正熟练拾着竹篾颜料,归置也干脆利落,显是个学徒。许因机灵,被选教说这个谎话。

    湘兰原以为其中有大玄机,不成想是诈术,有些扫兴。

    但想着娄如玉而今的性子与往日截然不同,想是已认命了,这将来,她便是酩园挑大梁的。自己又被张大娘指给伺候她,若是能借此与亲近起来,日子岂不容易多。

    她笑道:“诈的也好。娘子揭破他们违约在先,堵了他们嘴,又戳穿他们假借雨山堂之名,实在是大快人心,此番不论如何,我们算吃不了亏。只是不知今日是否是刘官人当差,若是他,那喜明坊可是要被罗妈妈消遣。”

    娄如玉未接话,反而问:“如此便不吃亏了么?花灯已失,酬神节那日,酩园要夜里光秃秃、黑压压一片了,又打砸了人家的铺子,赔付耗费恐也不少。”

    湘兰倒不以为然,把玩着从罗妈妈那里得的玳瑁镯:“娘子这又不知了。”

    “哦?”娄如玉倾身侧耳。

    “按着《齐律》,那铺子要全数退回钱款。到时罗妈妈再贴补几吊,有了这些,上京城花灯铺林林总总数十家,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纵使要的有些急,想也不会太难。”

    “罗妈妈那。她是张大娘亲嫂子,这园子里就没有她的不是,娘子可是多想了。”

    娄如玉略有泄气。她出手帮罗妈妈,是为了在园子里打开局面,妈妈婆子行动最是宽松,若能与她们相交,以后行事大有裨益。

    谁成想,罗妈妈是张大娘嫂子。

    不过也不算一点利处也无,至少在张大娘那里,她能挂一点认命回头的意思。

    娄如玉正草草想着,忽发觉湘兰此前可从不讲园子的弯弯绕绕。

    她停住清点银票,手下撩了轿帘,打量湘兰。

    湘兰倒也不惧,只见她笑意盈盈,眉眼自有坦然。

    娄如玉了然,还之一笑。

    “你呀,可真是个耳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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