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没了动静,仿若隔开一季那样漫长,清窈筋疲力尽的松开闻不生,柔细的胳膊酸软不堪,脑子晕乎乎连带步伐都有些不着力。

    布依族的那名男子给她简单披上的衣物早在奔跑中飘落了个干净,清窈身上仅剩一件齐胸襦裙的白色里衣。

    时过境迁,危机已除,自要顾及形象,待闻不生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清窈转身第一眼便见不远处的韩嵩正眯着眼,拿审视的目光瞧着闻不生以及他手中的承影剑,试图揣测这位意外到来,坏他好事的不速之客的身份。

    到底是须髯半百之人,独自卓立风中,竟有沧海桑田之感。

    “韩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唯怕这厮猜到这把剑上一任的主子,清窈开口求和,不动声色站在剑身之前:“本宫今日可饶你性命,万望您能记得这个人情就好~”

    一个千方百计要杀她的人,她竟还能饶过对方性命?!

    一时间,林中唯二的两个人,亦算得上是峣姜人里最了解她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闻不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韩嵩更是莫名其妙,世上何人能做到如此心慈手软?其中必有可疑!

    “废话少说!”

    单手一挥,几十斤的长钺轰然震地:“不战而退就是孬,老夫征战沙场多年就从未退过一步!”

    终究是莽夫,勇则勇矣,朽木难雕。

    也不知今日这局耗费他多少脑子,清窈想着……或者背后有高人指点也未可知?

    另一边闻不生持剑已同对方斗在了一起。

    承影剑出名的以步伐飘逸灵动,攻势快如闪电为特点,本以为闻不生会以快打慢,却不想直接以霸制霸,每一剑落下都力道十足。

    虎口猛地震颤一阵酸麻,几乎要握不住钺柄,感受到对方落下的力道,韩嵩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单手持钺环腰而斩,挥出力拔山兮之势。

    兵器之中讲究一寸长一寸强,长钺有着距离上的优势,力道也非一般剑刃可比,若放在从前韩嵩或有一战的可能,无奈单臂之将,一如螳臂当车。

    压其梢节,制其根节,闻不生的承影注重力量的同时,速度亦紧跟招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对方压住。

    一脚被踹在胸膛,韩嵩重心不稳,连连后退了几步。

    几个回合打下来,自知不敌,他改变脚步起势,将柄杖处的暗扣解开,后柄脱落坠地,手中的长钺顿时变为一把可近身作战的短钺。

    手持短钺的韩嵩打算重新发起进攻,然承影剑的快和狠就在这个时候完全显现出来,杀手之心在于一刀毙命,韩嵩离得越近便离死亡越近。

    虽不懂出招,但清窈却能读懂闻不生的眼睛,以往风平浪静浩瀚如海的眸子此刻杀气肆意,剑锋一闪后藏着一剑毙命的决心。

    赶忙下令:“别杀他!”

    出招的姿势在一瞬间发生变化,挥剑泄力,手腕反转,如影幻形,一个干净利落地转身,方才还在韩嵩正前方的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他的身后,承影剑的剑锋更是顺利抵上了对方的脖子。

    迈着虚浮的步子,清窈缓步走到他们跟前,看着韩嵩僵直不动的身影,不免垂颚叹气。

    也算一代名将,何苦如此执拗?

    而后她直视对方既鄙夷不屑又不甘屈服的目光,语重心长,诚恳坦言:“韩大人,清窈从大周而来,宛如飘零浮萍,两国和也好,战也罢,就算有所隐瞒谋划,也并非我一区区弱小小女子所能承担,韩大人又何必悉数迁怒于我。”

    嗟叹后,她又道:“大人对峣姜,对君王一片赤诚,念你忠君爱国之心,是以即便屡次暗杀,清窈仍旧敬重你,更不忍杀你,其中并没有作戏的意思。”

    谁知听完她的话,对方只冷哼一声,怨气深重:“你以为凭你两句话就能将一切都推拒个干净?今日你若敢放了老夫,待日后回朝,老夫依旧要死谏君王,绝不容许你个阴险狡诈的臭丫头霍乱我峣姜!”

    自古文谏死,武谏战,到了韩太尉这里,只为除她,却是一个不落。清窈冁然轻笑:“好,那我便静候大人回来,此去沂水山高路远……”

    “大人,且一路走好~”

    最后一句话,三分话,七分意。听上去难免意味深长,有画外音之嫌。

    却也因此,韩嵩一颗因琅朱公主的手下留情而忐忑不安的心,此刻竟终于定了。

    承影剑的剑芒适时被收入剑鞘。

    握着唯一还留在自己身边的短钺,对方迈着沉重的步伐打算离去。

    猝不及防的雨滴落下,打在颅顶……感受到天气的变化,年近半百的老将军抬头去看,雨水顺势滴落在他的脸颊,隐隐滑落鬓间,恍惚间竟有猛然苍老之感。

    珠钗坠露,绫罗沁水,绸缎逐渐沉重。

    山间土路平日里碧草如茵,一落雨陡然变得泥泞起来,没用多久裙边鞋袜就沾满了碎叶与泥土,从脚尖弥漫到脚心,慢慢感受到雨水的浸润。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

    一遍遍仔细地拍掉裙边的各色树叶,清窈坐在一块石头上将自己彻底湿透的鞋袜脱下,终于觉得舒服一些。

    他们驻足避雨之地是一处夯土铸就的塔台,虽有许多枯枝杂叶、尘土碎石沉积周遭,却不难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处看上去略显干净的仓库。

    透过仅有的巴掌大的窗口可以瞥见西北方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烽燧,从这里留存着一些柴薪、甘草和硝石亦不难猜到这个塔台以前应该是为狼烟提供燃料的。

    柴草在闻不生的摆弄下很快燃烧起来,几乎密不透风的立锥之地,温度得以快速上升,压下身上潮湿的寒气。

    屋外的雨滴似乎沉寂了,慢条斯理地下着,不说停止,也不说不停止,有种不顾行人死活的悠哉。

    天色还是阴沉的,塔台内幽闭昏暗,借着明火的光芒,闻不生才隐约能看清对过正在认真细致地梳理自己妆发的女子。

    他们从方才的林子走到这里也有小半个时辰的路,先前还经历了一遍刺杀,几乎是死里逃生,然而一路上虽行得慢,却都未曾听见这个本应娇生惯养的公主哼过一声。

    这座夯土打造的塔台外表破败不堪,内里也是蛇虫鼠蚁四处攀爬,原以为某些人会娇气,竟也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入内,径直坐下。

    安安静静梳理完妆发后,大约是觉得外袍黏糊糊裹在身上难受,那琅朱公主起身就将外袍毫无顾忌干净利落剥下,隔空甩还给自己,仅余一件被打湿的齐胸襦裙里衣,香肩外露,水清石现。

    心中一震,闻不生猛然侧过脸去,不再看她。

    名士家族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令他很难保持冷静:“你不知道羞耻吗?”

    面对对方突然间火冒三丈的质问,清窈则继续低头整理裙摆,漫不经心:“我又没说等会儿不穿……”

    “烤干~”,她说。

    “再给我~”,理直气壮。

    无语凝噎,闻不生只得放下手中的承影,择了两根木柴,将外袍架在上头,坐在原地耐心地烘烤着。

    除脚下的燃料尚且迸发出化为灰烬前噼里啪啦的呐喊声,狭小的空间内针落可闻。

    莫要烤火中毒了,清窈刚想说,抬头时却见闻不生正拿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被她发现后,也无甚避讳。

    心中一了,轻蔑一笑,便道:“你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不过……我不一定会说。”

    于是乎也不藏掖,闻不生直言问道:“你放过韩嵩。为什么?”

    前半句几乎是肯定的,虽说韩嵩离去前,琅朱“让他路上小心”之语有明显的威胁之意,不过仔细思量后,闻不生认为,那大抵是叫他本人安心的。

    若真心想除对方,没有什么时机比当时更为合适。

    清窈开始捯饬起自己那双满是泥的鞋子,又是树叶又是细棍,一阵摆弄,方才刮下鞋底一层泥巴。长发垂落身侧两边,遮盖住因弯腰而涨红的面庞。

    “韩嵩尚未离都,若现下杀了他,恐庙堂派人追查,届时就算被发现他是刺杀我的主谋,可堂堂前任太尉竟能刺杀不成,还被反杀?那我埋藏在峣姜的人马也势必会被翻出来,如此我岂非得不偿失?若能在调离沂水的路上杀了他,然后再把罪名随便安给哪个山匪草寇,自然没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难道不是十全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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