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晃脚上的伤已经换过四贴膏药,闻不生上山打猎已有三日。

    屋头里余下两位姑娘,一个手不能提,一个脚不能行,脚不能行的吩咐手不能提打水、烧饭,手不能提的吩咐脚不能行洗碗、择菜。

    “五月新油好煎泽,怎么偏到你这里就跟蹦飞沫似的,怕什么,那菜还能吃了你不成……”

    脚不能行的一边掰着蒜,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唠叨着。

    “殿下!”手不能提得急了,举着锅盖,探出一张崩溃的小脸,声音又娇又大:“能不纸上谈兵吗?!”

    “我是说都已经三日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大反应,人该学会进步。”

    “……”

    那个阿桂婶是住在村东头的,只因他们家有块梯田离着小屋不远,是故常来做客,说是讨杯水喝实则一坐便要半晌。

    吃着闻不生做的腊肉干,喝着不是自家的茶水,口吐飞沫地说着村里其他人的污糟事,反正丈夫儿子都在地里,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耽误。

    尤其清窈来以后,不仅阿桂婶自己来,还时常带着他儿子一起来。闻不生在时尚且好一些,清窈兀自躲在房间里躲清静。这几日闻不生不在,他们便日日来,还特意挑中午吃饭的时辰,便是笃定能瞧见她。

    要不一说到蹦飞沫,穆小姐就急眼呢,联想到那位老婶子,菜锅里口水沫子直飞,想想都恶心。

    算算时辰那老婶子又该来了,这不说曹操,曹操到,也不打声招呼就径直推门而入。

    “哟,还在做饭呢?”

    可不是还在做饭,都正午的时辰了,尚且没吃上一口米。扫了他们一眼,清窈翻了个白眼,抬头看青天。

    穆姻虽也不喜她,却不好意思当面放脸子,每每都装作一副欢迎的样子,温和一笑:“婶子和阿柱哥来啦,吃饭了没?”

    “吃过了,吃过了……”

    妇人眯着她那双细长的吊梢眼欢愉地走向锅灶前,眼睛四处打扫着,最后盯向锅里的菜……

    阿柱同他父亲姓柴,人如其名,木得很,尤其是笑起来:“小千,你今日感觉还好吗?”

    他走到不能轻易动弹的清窈跟前,提了提手上的药包:“我路过荣昌阿爷那儿,给你把之后的膏药带过来了。”

    说罢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清窈的脚踝,恨不得当场给她上手换。

    知道自己儿子心思的阿桂婶,一个转头,冲着这边声音洪亮:“阿柱啊,给小千换药啊,也不是外人~”

    原以为是个跛子,加上清窈总用一抹方巾遮着脸,是故一开始这家人对她是避之不及的。

    而后从荣昌阿爷那里打听到确是被捕兽夹一类伤的脚,还能治好,这才一转腔调。

    孩童尚知男女有别,蹬鼻上脸,自晓得这世上有些人鲜廉寡耻,却不想鲜廉寡耻之下尚有空间可退,叫做没脸没皮。

    “不必。”,清窈冷冷道。

    眼波一转,脑子里蹦出个主意,忽而又冲着对方温热起来:“阿柱哥,阿姻总说你人最好了,你看我脚受伤了,那地头都翻不了……”

    顺着清窈的目光望去,小院子两栏菜地旁正搁着一把锄头。是闻不生说等他回来,打算再拓两栏的。

    “我去帮你翻。”,男人立刻应下。

    “种子在旁边五谷袋里。”

    “好~”

    另一头,转眼就见自家儿子便宜没占到,反而开始在别家干活了,妇人急了,来到清窈的桌案旁坐下,自行给自己倒着水。

    “小千啊,怎么总遮着脸呐……”

    “阿柱哥,记得浇水。”,清窈打断她,冲着不远处的男人娇滴滴喊着。

    “没问题~”,对方应答得也干脆。

    扫了一眼自家儿子,妇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道:“听你嫂嫂说你尚无婚配……”

    嫂嫂?不着痕迹撇了撇穆姻的方向,清窈笑缓道:“婶子,你怕还不晓得,我这嫂嫂是同我哥哥私奔出来的,所以我的事她多半是不知道的。”

    对方眉头一皱:“这么说......?”

    “哎,自打小女一出生爹爹就没了,没多久娘亲也便撒手人寰,后来家道逐渐中落,家中族老视我为灾星,长兄见女及笄,匆忙许下一门亲事,然而谁知道就在不久前,成亲当日未婚夫竟被洪流卷走不知所踪……”

    此番话一出,任谁听来都是绝户的命数,乡野妇人哪里还有胆识,屁股噔地移落板凳,当即就站了起来。

    拍着身上的尘土,尴尬无措:“哈,天不早了,同我儿子也该下地了。”

    “阿桂婶,就走了啊?”,穆姻招呼道。

    “是啊,免得我老头子又唠叨。”,一边尴尬笑着,一边步履匆匆:“阿柱啊,快……快走了。”

    “阿娘,地还没翻好呢~”

    锄头一撩,大小伙子被他娘拽出门去,拍着后脑勺咒骂:“翻什么地,你翻,翻的是你自己家的吗?别人一喊你就动,你个傻东西……”

    见母子二人远走的背影,端菜上桌的穆姻站在清窈身后咯咯地笑着。

    世代簪缨家的小孩就是这点不好,不够坦率,说不出喜欢,也说不出不喜欢来,整日见谁都讲究一个以礼相待,实则一肚子弯弯绕绕不敢明言。

    侧过身子看着对方,清窈揶揄她:“你现下倒是笑得真开心,我成孽障了。”

    穆家小姐笑容骤灭:“那你还同人家胡说八道什么私奔呢~”

    “那谁又让你乱说我的隐私?”,脑袋一歪,她接着笑道:“而且就你同闻不生的出场方式,就算我说你俩是正正经经出来过日子的,谁信呐?”

    “殿......!”

    “嘘!”

    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可于行色花草中过日子,是否有人在看自己就像食草动物被猎物盯上后本能地直觉。

    几乎是刹那间,清窈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注视的目光就在她们身后,直勾勾,赤裸裸。

    乍然转过头去时,却只见青天白日高山水远,芦苇飘荡草长丰茂,山林间一片宁静,一切隐匿藏于悄无声息……

    穆姻亦跟着紧张兮兮起来:“有什么……吗?”

    看不见有谁躲藏着,可清窈确定那双眼睛分明还在,应当不是刚走的阿桂母子。家中只有两个不会武功的,不好贸然打草惊蛇。

    于是放松背身,轻描淡写回应:“没什么,就是嫌你吵。”

    “你!”,撤走菜盘,对方气呼呼道:“既如此嫌弃,那我做的菜你便也不要吃了!”

    瘫软地趴上桌,清窈半死不活开口:“又说那气话,穆家最重礼教,你人美心善,自不会那般恶毒地将我饿死。”

    沉着脸,穆姻不情不愿地将饭菜重又放上桌,嘴里嘟嘟囔囔:“真该好好查查你的身份,哪里像贵人~”

    分明是个泼皮户,还是顶不要脸那种,与那阿桂婶有得一拼,气死人不偿命这方面甚至还技高一筹。

    入夜,清窈还在担忧如何防范外头的那个,顶着月亮,闻不生回来了,拎着两个麻袋,风尘仆仆。

    拿着两块纺布,穆姻打算在院子里替他拍一拍身上的灰,清窈正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乘凉,未有人上前搀扶,于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沾了一身的飞灰。

    “咳咳咳……您二位就不能出去拍么,咳咳咳……”

    因着他们以前就是这么干的,自然对某些不干活之人说的抱怨充耳不闻。

    麻袋里大大小小有十几只猎物,什么品种都有些,最大的有半只已经切好的野猪,还有半只拿不下来放在山上了。最多的还是野鹌鹑,足六只。

    依清窈看,他这是端了鹌鹑窝啊~

    那日与闻不生一同从山上下来时,还曾愧疚自己是否拖累,如今再瞧他两麻袋的东西,可比一个自己要重得多,不由得为太看得起自己而感到抱歉。

    而后这些东西一个晚上都要收拾出来,该晒的晒,该煮的煮,该腌的腌,该卖的卖。

    闻不生脱毛,穆姻烧水,清窈就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忙活,左右也没人管她,看着看着不久便睡着了。

    朦朦胧胧要醒时,是在闻不生怀里,穆姻去洗漱了,他将她抱回房间。也弄不大清究竟是什么时辰,闻不生一身疲倦,还要替她换着脚上的药膏。

    应是很累了,撇去上下山且要一日的时间,打下那么多猎物只用了两天,匆忙下山后,还要处理那么多牲畜。大抵是没什么睡觉的,润玉般的脸瞧着都有些憔悴了,眼中藏着许多的红血丝,与乌黑的瞳孔对比明显。

    原本就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人,此刻的双目更像是死不瞑目的死尸了。

    念及此处,清窈浅浅一笑,情不自禁伸手出去遮住对方的双目。

    布满茧子的手,掌心温热,本能覆盖住她的,手中绵软,轻轻一握,下移抬头,目光交汇,刹那间出神。

    心疼和温柔,不加掩饰,触目可及。

    墨绦垂腰,寒剑冷冽,眉梢降霜,薄唇含雪……

    按捺不住浅尝的心,对方一个愣神的工夫,她低头弯腰,几乎唾手可得,关键时候却被浅浅避开。

    阴沉着脸,鼻腔重重叹出气息,没有留恋,男人转身就走,好似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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