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圣暄殿,内侍总管宋祥屏退于一旁,眼睁睁瞧着小王君一把掀掉桌案上的书卷奏章,大气不敢出。

    大殿内,依稀可辨窗外风雨。

    熄了明火,黑夜笼罩下的君王脸色不明,一向温暾木讷的人身上,竟也第一次出现戾气的缠绕,气息狰狞可怖。

    不久,一名小内侍战战兢兢上前禀报,明知气氛不对的他,每走一步皆有些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君王无处发泄的怒火就落到自己头上。

    “启禀王君,解束公主求见~”

    按例,未出阁的公主是可以列席于家宴之上的,可到底是不受重视,是以以前从未出席的她,今日也未能因不日前结亲太尉就格外开恩受请入宴。

    以往也从未见她计较过,此次却一待家宴结束便匆匆而来,却是不知为何?

    突如其来的廖贞暖于文华殿闹了如此一场,已令戎祎措手不及,如今在听到有谁忽然来找自己,戎祎本能地产生了一股厌恶。

    心情不好的他显然没有什么好气,声音冷漠扭曲,好似下一刻就要捏断谁的头颅。

    “她来做什么!”

    瞧见主君的态度,小内侍也是一脑门子的冷汗唰唰就打湿了衣襟。

    他就说王君现下不想见人吧,这位往日不受待见的公主却冷着脸,非要让他来禀这一次,还真以为傍上王后和徐太尉地位就有所不同了吗?

    且不说什么事关王后,谁不知王君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虢氏暗害廖夫人与皇嗣,如今哪还有什么王后,此时前来谈论宫闱阴诡之事,岂非火上浇油!

    无可奈何下小内侍垂着头,颤颤巍巍回答:“公主说,事关王后被冤,想面见王君详谈。”

    说完就一副等着君王裁夺生死的意思,陷入了无尽的不安与惶恐中。

    本以为会是什么大发雷霆,风雨欲来,竟不想下一刻竟听见君王耐着性子说“让她进来~”。

    一如做梦般,小内侍抬了抬头,晦暗中瞧不清主君的脸色,反应过来时,慌忙点头,兀自告退请人去了。

    “宋祥~”,幽暗中,轻叹出一口气来,小王君恢复一丝清明:“着蜡。”

    内侍总管总算松下紧绷的心弦:“诺~”

    不消片刻,解束公主入殿来的工夫,圣暄殿内已是烛光灿灿,通透明亮。

    冬夜漫长,王后派遣身边的亲信去寻她时,一贯清寂的馨姌恰好难得地没睡。

    听说清欢殿的人提前于家宴上主动发难,她立刻换了身行头仓促赶到文暄殿,为铲除廖氏敲响戏台。

    “王兄,听闻文华殿中王后被废一事,臣妹深知其中冤情由来,惶恐不安,特来奏告。”

    似是很久没有好好见过自己这个妹妹,印象中是个怯懦文静、乖巧温顺的。

    今日再见,却听对方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端正大方,柔弱却不见软弱,温良却不胆怯,一刹那竟有来者并非解束公主戎馨姌,而是凭空多生出一个妹妹的错觉。

    好在如此荒谬的想法亦不过短短一瞬,戎祎并没有多余的思绪去细究对方身上的变化。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解束公主道:“近来王后娘娘负责筹办臣妹的婚仪是以多有往来,也因臣妹常去圣和宫叨扰,才偶知后宫恶浊。本想着有娘娘出面,用不着臣妹多手,岂知世上竟有恶人反咬,比腌臜龌龊有过之无不及的手段。”

    眉头微皱,戎祎没太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馨姌义正词严,眼眸中却似流露出一股不寻常来:“王兄若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如宣两位曾为廖夫人请脉的御医和巫医前来,一问便知。”

    莫非是廖氏的胎有什么问题不成?!

    惊愕之余,小王君立刻着人去宣。

    不一会儿,巫医赶着大雨,和着夜色就过来了。

    先是一通请安,不等起身就听正前方上头传来急促的问话:“巫医,你是刚到廖夫人身边的,可知她的脉象……有何问题?”

    一番计较后,戎祎心情复杂,问得十分隐晦。

    下跪之人白鬓灰须,隐藏在袖口的双手指尖淬黑。

    垂眉之际,眉眼皱纹下,一双狭长细窄的眼眶中,无人可见锐利的眸光一闪而过,暗藏精明狡黠。

    那巫医亦是个上道的,听见小君王如此问,便也绝口不说胎象不对,只道:“回禀王君,廖夫人怀胎一月有余,脉象一切安好,未有不妥。”

    “一月有余!怎么会是一月有余?!”

    震惊之下,戎祎一个挺身站起,再做不到冷静相询,心头质问更是瞬间脱口而出。

    相比之下巫医倒是仍旧淡定,徐徐回答:“臣十五岁便跟随师父四处行医,迄今四十余载,莫说胎脉时日,便是童子童女也只需一脉便知,绝无差错。”

    御医诊出廖氏有孕乃是王后去开福寺之际,距今已有一月之余,前后相加,应有三月的胎象才是,如何会才将将一个多月?!

    而廖氏声称自己有孕之后,自己平日虽有宠爱却再未与之有过行房。那这个孩子……

    心头多出几分揣测,戎祎隐忍不发,只催促一旁的内侍追问道:“御医呢?”

    眼前这名巫医乃是个无家无归之人,年下依旧栖身在医阁,是以来得快。

    另一位御医则不同,于都城中有妻小,按例休假回家过元节,自然来得要慢许多。

    “约莫着还在路上~”,宋祥回禀道。

    此事涉及宫中秘辛,戎祎庆幸自己一早就将殿中的宫人遣散了,尽管如此依旧难以抵挡静谧的寒夜下的惊悸,顶着乱糟糟的思绪于殿中来回踱步。

    可惜急躁的步伐并未能够抚平他心中的动荡和愤怒。

    如果猜测不错,廖氏有孕乃是联合御医……其中或许还有医阁的参与尚未可知?为了陷害王后,为了自身的地位,一起撒下的弥天大谎!

    而廖氏又生怕将来自己假孕的事实暴露,没了恩宠,是以为了圆谎,便私下与人苟合,暗结珠胎!

    这样的真相,让他如何还能够保持冷静?!

    任谁都瞧出了小王君盛怒焦躁的心情,馨姌受命而来,自然不能当作看不见。

    是故出言劝慰道:“王兄,既然御卫已经派出去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您还是先歇息片刻吧,莫要太着急,反伤了自己的身子,那嫂嫂的一片良苦用心可就白费了。”

    嫂嫂?王后。嫚嫚!

    念及王后,戎祎骤然一凛,一股懊悔和心疼不由得席卷心头。

    想想方才馨姌所说,这帮人果然不仅腌臜污秽,更是卑劣歹毒!

    仗着王后心肠软,即便知道了她的龌龊事,也不过送去一碗落子汤。

    宁愿自己落个恶毒的名声,也想着保全他们廖氏、主君,乃至王宫中所有人的颜面。

    再看他们,不仅不知耻辱,反为自己的私利当着宗亲王室的面,毫不顾忌无有避讳地于家宴上攀咬王后、污蔑他人,此种阴险狠毒的行径实在令人发指!

    捏了捏发胀的额头,戎祎直截了当地问道:“馨姌,你还知道什么,不必再藏着掖着,一同与寡人说了便是。”

    眼眸微动,解束公主显然有着自己的分寸:“事到如今,王兄心中想必也已经有了几分猜测。馨姌不欲做那空凭挑拨之辈,是以不敢妄言,事情如何,还请王兄自行查证。”

    说到挑拨之徒,戎祎又猛地想起方才家宴上那些廖氏一党咄咄逼人的嘴脸来,浑身一冷,脸色亦跟着降了三分。

    对比之下,堂堂宗亲朝臣的行径手段竟还不如一个公主来得得体规矩。

    廖氏今日之举,要说那些一个个推波助澜的宗亲背后皆不知晓,显然不能让人信服。事后,他必然要就此事好好查一查其中的墙头迎风之辈。

    至于现下......馨姌说得对,办事得有实证才行。

    瞥了一眼仍旧跪在原地的巫医,戎祎审问道:“你既知廖氏脉象一月有余,何以不在请安录书上奏报写明?”

    意识到是问自己,头颅垂得低了低,巫医声音恭敬:“回禀王君,一来臣的请安录书是要上交医阁的,恐未上达天听便会被有心人抹除,也亦给臣自身招来杀身之祸,只得自秽行医不精逃脱一命,再暗中通报王后;其二王后有命则臣不得不从,王后娘娘说此事事关王君与峣姜声名,切不可明面行事,届时满城风雨,伤的乃是王君的颜面,是以让臣暗中调制了一碗落子汤,谎称补气之物让廖夫人服下。”

    果然一如推测的那般……戎祎深锁的眉头未有一刻放松。

    现下只待御医过来,命他二人对质,事实的真假自然顷刻水落石出。

    然而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却接到御卫慌张来报,说是因年节下多地燃放爆竹,往日替廖夫人诊脉的那名御医不幸被爆竹炸伤,就在方才已经不治身亡了。

    死得真巧,是否当真死于爆竹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答案显而易见。

    没了御医,就没了人证;没了人证,就是断了线索。

    可廖氏大约忘了,她肚子里还留着的孩子就是最好的人证!

    然而大抵是收到了解束公主深夜求见王君的消息,提前猜出戎祎要调查。对方不仅派人去解决了御医,更是为保自身,不计血本……

    等戎祎冒雨来到荑桑宫,刚到清欢殿殿门口就撞见一个小丫头正着急忙慌往外走。

    见势不对,内侍总管宋祥上前,将人拦下:“干什么去,这么莽莽撞撞的,王君面前,成何体统!”

    抬眼一瞧,玄袍当前,小丫头顿时惊慌无措地跪倒在地,边哭边颤道:“王君,快救救我家娘娘吧,娘娘方才不小心摔倒了,流了好多的血,公子……小公子怕是不保了……”

    够绝,也够狠,不仅对别人,甚至对自己,这个廖贞媛是笃定了要拿自己换王后不成?

    就凭她,便是拿命换,都不配!

    看来小丫头是想去请御医,戎祎没有说话,更没有让宋祥放行的意思,兀自步入清欢殿。

    倒是一副哭天喊地的模样,若非早有心理准备,还真要被对方痛心疾首的假象所骗。

    苍白的脸上挂满泪水,廖氏脆弱得仿若一张沾水的白缎,透明且烂。

    “王君,王君……”,床榻上的人轻声呼唤,伸将手去,妄图能拉扯住一丝依靠。

    然而衣袖轻拂,来人悠闲地走到对面坐下,而后便纹丝不动,神情淡漠,静静地看着她痛,看着她疼。

    心头一沉,廖氏顿感不妙,落胎之痛只待御医一到,迟早可以缓解,可疑窦的君心要想挽回却是更加艰难。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出门请御医的小宫女正被宋祥拦在了外面,至今尚未能出荑桑宫的宫门;更想不到即便没有证据,王君想杀她的心仍达顶峰。

    既然是自行惹出的意外,想来给廖氏一个“意外滑胎身亡”的说法也算不得什么不妥。

    与御医那“爆竹炸伤不治身亡”倒也颇为异曲同工?

    从清醒地察觉到自身血液渐渐流失,到半梦半醒间将要昏厥前的那刻,廖贞媛终于从戎祎的脸上读出一丝属于帝王的绝情。

    是,廖氏所为并不光彩,可若眼前这个男人知道,事实上他满心满眼的那位才是世间最阴毒、最恐怖、最深沉的女人又会作何表现?

    或许会不信?又或者也会巴不得对方即刻死掉,以免威胁自己的皇权?忽而,廖贞媛感到格外的好奇……

    可惜没等问出口,她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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