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辙走时,回头望了一眼。

    演武场之后,是平整的土地,再往后,是遥远的皇城,楼宇巍峨。他转回头,盯着前方的路,目光沉静专注。

    重重阻隔之后,一人立于廊下临风眺望,头侧悬挂的猫头风铃随风叮当。

    良久,她收回目光,才看见殿门口那人,他一身黑金色的龙袍,应该是下朝过来的,半倚在墙上盯着她。

    眼神里有着些说不出的东西,黯然,还是失望?

    林清弦快步下了台阶,燕诸却已经走了过来。

    她急于解释,还没说出口,他就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动作焦急,气息灼热,像是怕极了她会消失。

    一时间便都没说话。

    林清弦闷了一会儿,才开口:“年前不是说要去温泉,这都年后了,什么时候去?”

    燕诸笑了,手上稍微松了劲。

    “后天吧,明天把手头事情处理一下,好吗?”

    她点头,忽而又想起一事:“岭南战事未平,这时候出去玩,合适吗?”

    “岭南那边,韩松被擒,秦敢还未到,韩静屯就已经失了斗志,所以秦将军也就是带人去收个尾。”他抚了抚她的后脑,“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出去走走也好!”

    林清弦放下心来。

    “我不是在想他。”她道。

    自己却又迷惑了,那方才是在干什么?

    “没事。”他语气平静,“朕没有生气,朕就是在想,你若在宫里无聊,该寻些什么东西给你解闷!”

    思念也好,眷恋也罢,放下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他看着她从小追着卫辙跑,跑了这么多年,那么绵长的情丝,区区几日怎么够?也太难为她了。

    “什么呢?”林清弦想了半天,“你!”

    他一愣。

    “你啊!”她又弯起了眼睛,“恩,有你在,不会无聊。”

    他眼睛里便盛满了笑:“你哄我!”

    “是哄你,你不开心么?”

    燕诸仔细想了想。

    开心。

    “还可以。”他扬起下巴。

    等待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但因为有盼头,倒也有趣。

    林清弦叨着笔,将事情做完,交给内务府的管事,瘫在紫檀木椅子里,靠着软垫,抱着汤婆子看书。

    小橘给她拿来热梨汤,一边盛一边絮叨:“皇上对娘娘可真是上心,总想着法逗您开心!”

    林清弦斜睨了她一眼,表情好笑。

    “那娘娘是不是也爱上皇上了?”

    想了想,她拄着毛笔,点了下头。

    “对嘛!往事不可追,珍惜眼前人,就该这样子,我家娘娘那么聪明,最拎得清了!”小橘子表示很高兴。

    林清弦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那娘娘,不如去温泉就把事情办了吧!”

    “什么事?”她一时没听懂。

    小橘一脸认真:“自然是这夫妻之间,维系感情的东西喽!”

    林清弦脸腾地红了。

    “都成婚这么多年了,到现在都还没圆房,也是时候了!您看,还没圆房皇上都这么宠您,那往后不是更加威风!”

    嘴被捂住了,她直哼唧。

    “丧期啊,不想活了吗?把你烤成橘子干!”

    小橘吐吐舌头。

    林清弦轻抚她额头,安慰她道:“人心易变,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这种事情不能着急!明白吗?顺其自然吧!”昨晚他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时机确实不合适。再说了,他一个男人都不急,她那么上赶着,肯定又会被他笑话。

    “哦!”

    小橘十分乖巧。

    她家小橘子啊,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

    林清弦笑着摇头。

    两日后。

    西山,清池。

    这个地方地热丰富,形成了自然的温泉,历来就是皇家专属休养生息的地方。不想排场过大,燕诸和林清弦只带了各自伺候的人,还有一队侍卫。

    在山下看去,远处蓝天明澈,白云浮动,就已经足够让人心驰神往。林清弦惬意地呼了一口气,放弃乘舆轿,徒步上山。

    山并不高,没走几步就到了。

    入内,汤池清澈,水雾缭绕。

    玉石铺满池壁,池水里还有各种药材、香料和花朵,倒真是费心。光是闻味道就已经卸掉了一身疲惫,不禁神清气爽。

    她一脸向往。

    燕诸便吩咐人去准备。

    这里……好像就一个大池子。

    当然不是就这一个,她前世曾摆驾来过多次,随他而来,后来自己来,很是喜欢这个地方,也知道,这里是主池,其他的要小些。

    “一起泡么?”

    林清弦发誓,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一起泡,顺便聊聊天,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好像就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泡在水里,怎么泡?穿衣服不穿?不穿那肯定不行,穿了,衣衫浸了水,还不如没有……

    于是想收回。

    没想到的是,还没开口,燕诸果断后退了一步,一脸拒绝:“不行!”

    林清弦:……

    皇上,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于是分开泡。

    除开泡温泉,她最喜欢站在山上往下看,看皇城里根本不会有的自由广阔。

    燕诸边品茗边看着她闹腾,等她跑累了回到他身边,给她垫上软垫,又是沏茶又是慰问,倒像个老管家,生怕哪里伺候不够妥帖惹了她。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拿来形容她,分外合适。

    他轻呷了一口,含笑慢品。

    第二年冬,国丧结束。

    朝政安宁,手头无事。

    于是再次临驾。

    晚上,林清弦正在屋里悠闲地看书,忽然有人敲门。

    “娘娘,皇上那边好像出事了!”小云在门口道。

    她一愣,心里一根弦“唰”地绷紧,立刻站了起来,书翻卷到了地上:“怎么了?”

    “皇上说胸闷。”

    胸闷……她快步往清池走去,满脑子都只剩了两个字。说什么轻车简从无人打扰,就应该带个太医来的!

    “不在这里,在外面。”

    刘琦引着她一路走到了观景台,燕诸抱着她的斗篷,身后是漫天繁星。他伸出手,她便奔了过去,表情紧张,手直接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没事吧?”

    手被握住,他说:“只是一会儿没看到你,有点难受。”

    林清弦含笑,亲了他一口:“那妾身帮你治!”

    燕诸表示好多了。

    将厚实的外袍给她披上,一起在观星台看星,面前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暖手炉。

    星河如带,偶有流星划过,带出长尾。山下远处是荧荧灯光,那里是百姓们的住处。他们在这远离人间的地方,静静地看。

    天气晴好爽朗,一丝风都没有。

    “冷么?”

    她摇头,整个人倚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胸前:“人们都说,天上一颗星,对应地上一个人,诸诸你说,他们在哪里呢?”

    燕诸指了指:“那儿!”

    她抬眸去看,只是满天都是星,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哪一颗。

    他又指了指,林清弦这才看见几颗星星聚在一起,发着微蓝的光,幽远宁静,数了数,恰有六颗。

    鼻子发酸。

    “将来有一天,会见面的。”燕诸抱着她,“朕应该也在那里,只是清儿未必想见。”

    她猛地揪住他的衣领:“你不许!”

    “恩?”

    “这次,你要是敢先走,这个烂摊子我就不管了,我发誓!”她表情十分扭曲,也不管了,决定撒泼到底。

    “不走,朕也对天发誓。”燕诸收起了笑容,郑重道。

    得到满意的答案,林清弦平静下来,将他被她弄皱的衣襟细细抚平:“你我都对天起誓,便不许食言,你要陪我一生一世!”

    “小祖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听你的!”

    她却心脏漏了一息。

    这个称呼……很久没听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回忆,那些被尘封的过去细枝末节的旧时光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她的脑子,一时便有些走神。

    那时,他第一次见她,她不是十六岁,是十岁,她随父入宫觐见皇上,皇上身边立有一个十分好看的少年,回来发现丢了一个紫晶手串,之后在他腕间见了一个一样的,他却说不是,怎么都不肯给她。

    再后来。

    爹爹就时常带回一些笔墨砚台书籍之类的小礼物,贵重而精致,却又不过于奢华,只说是皇宫里人送的,想来皇帝那么忙不会特意去关注一个小女孩的喜好,还能有谁呢?

    新婚之夜他比她还害羞,几杯酒就把自己灌醉了,抱着床柱当做她还说要给她建一座金屋将她藏起来,知道她有孕高兴到走路撞墙,生孩子时她在里面叫他在外面哭被人笑了两年……

    太多了。

    他一直戴着那串紫晶手串,死了之后,手串染血,便被扔掉了。

    林清弦不由想起了东宫书房里那个紫色的小簪花,现在想来那自然只会是她的东西。就好像,只有她的,他才会如珠如宝收藏起来,顺理成章。

    心猛地疼了起来。

    他死了之后,所有的美好回忆仿佛都被一瞬清空,只剩下了仇恨伤害。所以她恨了他一辈子,想都不愿去回想,只当他从未出现过。

    是今生的相处,她如海里捞珠般,一点一点拾回了那些记忆。

    而他亲眼看着她一次次撕心裂肺,破碎不堪,乱七八糟,不优雅不听话不大气,也依然当成珍宝一样捧在了心尖。

    他是太子,是皇帝,本来就应该高高在上,目空一切,想要什么没有呢?可他对她说怕她嫁了委屈,说自己是夺人所爱,说想给她一个家还怕她不要。

    若不是命运一次次的刻意安排,非要把她跟他扭到一块,她只会越跑越远,根本就不会知道,也再不会回忆起来,那么这世间便再也无人知道,除了卫辙之外,还有那么一个人,前世今生一直爱她,那么卑微,爱入骨髓。

    他犯错是因她,她又帮他修补。

    命里注定,再加上卫辙,他们三人简直像衔尾蛇一样扣在一起,互相纠缠。

    这一趟,她究竟是为谁而来?

    “清儿,怎么了?”

    前世今生的影相在眼前重合,一样的眼角带笑。

    拿她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最喜欢叫她的就是“小祖宗”,一双好看干净的眼里十分无奈又带着笑意。

    就这么三个字,一出来,她就捋顺了毛。

    所以,大约她是爱他的,散落在日常里,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走之后,她被恨充斥头脑,将一切尽忘。

    林林总总,皆是债。

    林清弦重新窝回燕诸怀中,说话时带上了点鼻音:“我想起来一个人,也曾经这么叫过我。”

    燕诸黑脸,不由开始去想,那个人肯定是卫辙,究竟是在何种情境下这样唤她,思及可能会有的表情和动作,忍不住酸气四溢:“是吗?”

    她听出了不对,摇摇头,按住他的手,柔声道:“别乱想,是你,你以前就是这么叫我的!”

    误会了,燕诸索性沉默。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追着卫辙,你是不是很难过?”

    他又不说话了。

    就在她以为他又生气了,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准备哄他的时候,燕诸开口了。

    “是啊!”慢悠悠的语气,“可是能怎么办呢?朕总不能把你的心挖出来,或者真让你失忆。”末了,抚了抚她的脸,一手温热,“爱便爱吧,有那么一个人真心爱你,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也好!”

    林清弦抿嘴。

    “他跟你不一样。”她道,“他是我的心,没有心不能活,可你是我的同路人,没有你,未来的路我也走不下去。”

    “就像光与灯,光芒永远都在,可是却怎么也抓不住,悬于心上只能仰望,若是非要得到,便是自不量力,放弃也疼,剥皮抽筋那种,会死,索性放着吧!”

    “可灯一直都在,即便是很黑很黑的夜,没有了光,我也不怕。”

    燕诸温声道:“你怎么选?”

    她双手捧住了他的脑袋,注视着他的眼睛:“哪怕他回来,只要你在,我就要你!”重音落在了最后一个字上,咬的还极重。

    燕诸便倾身吻她。

    林清弦头一低,脸埋入他的肩窝,抽抽鼻子:“不要,回去再亲!”

    燕诸用余光扫了一眼,这才看到不远处门口围的那一圈脑袋,还有咕咕哝哝的声音传出来,想了想也只得作罢。

    “该拿你怎么办?可真是头疼!”他扶额,“朕的皇后啊!”

    “皇后?”

    “快了,如今国丧已过,开春便可为你册封。这几年国家休养的不错,你做的也不错,母后很满意,所以典礼盛大些也无妨,正好快到春耕节,百姓们也一起热闹热闹!”他话锋一转,“到了那时你便只能呆在朕身边了!”

    “妾身早就说过,皇上在,妾身哪里都不去。”她笑。

    为谁?

    为那个梦里出现的所有人,而眼前这个,和远方那个,便是她誓死都要守住的,也是最后的期望。

    “朕想过了,之后几年不再采选,后宫不进旁人,人太多会杂会分心,不好管理,也影响朕的心思。”他本是义正言辞,林清弦却听出了别的味道来。

    影响心思?说得好听,合着就是美女太多挑不过来呗!

    她“切”了一声:“果然,你们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甭看是皇帝还是平民,都一样!试试看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你这个决定了!”

    他是皇帝,身边不可能只有她,即便他愿意,太后也不会同意,如今已经有了云妃和吕妃,往后再来其他人,她也能接受。

    处于这个位置,非要一心一意,也是不懂事。

    燕诸笑:“真的吗?”

    她歪头瞅他半晌。

    他想了想: “可朕知道寿命不长,时间太有限,只想用在政务和你还有孩子身上,朕若多做一些,等到死了,你会多少好些!”说罢又道,“是爱美女不错,可这天下最美最尊贵的女人难道不是皇后吗?还有谁能比过你?朕爱你就够了!”

    油嘴滑舌。

    她摘了一颗桌上的葡萄塞进他嘴里。

    燕诸咬了一口,鲜嫩多汁,想亲她,却被她按住了唇:“你要是再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你就这辈子都别靠近我!不许再说!”

    他笑:“好!”拿掉她的手指,“让他们看吧,无妨!”

    星河闪耀,万千时空变幻里,也只有一个她。哪一个他,她都陪着,也都吃尽了苦头。

    从今往后,不会了。

    ……

    “亲上了!”

    “非礼勿视,快别看了!”

    “就要看,别吵吵!”

    刘琦带着一群小丫鬟小太监躲在门口,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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