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终点是什么,许井藤从没考虑过。小学时候,他无意中翻到妈妈的日记,花一整个下午看完所有内容之后,甚至不觉得自己还有未来。

    他记得从幼儿园开始,他就问妈妈自己的爸爸究竟是谁,妈妈只说,爸爸已经离开我们的世界了,然后试图用别的什么来转移话题。

    再到上小学,他拿着作文书去找老师,问为什么有这么多篇文章的作者都叫“佚名”。

    老师摸摸他的头,说“佚名”就是不清楚作者是谁的意思,不知道这篇文章从哪里来。

    许井藤愣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生命,好像也是一种“佚名”。

    在终于找到答案的这个下午,这些内容对只有十岁的他来说过于冲击,他一直僵坐在床上,直到妈妈下班,尖叫着把日记夺了去,又佯装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收好后问许井藤今晚想吃什么,买了他最爱吃的茄子。

    可许井藤分明看到,妈妈切茄子的手在颤抖。

    他一个星期没跟任何人说话,才慢慢消化下来。

    原来是这样。

    所以家里才会有那么多亲戚上门讨债,所以他们才需要躲在这条环境艰苦的巷子里,所以他才没有爸爸。

    纸没包住火,许阿姨在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月,趁白郁非不在家,到白女士屋里,讲述这一切。

    “小井他认识那么多字?”白女士想先安慰许阿姨。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是他真的很不对劲,我也不敢问他。”许阿姨想了想,“我觉得是看完了的,他平时就喜欢自己去泡图书馆,认字对他来说应该也不难。”

    “小孩子,说不定过阵子就忘了。”白女士搂住正捂着脸懊悔的许阿姨,只能慢慢地拍拍她的肩。

    谁都可以知道这些,许阿姨只希望许井藤永远不会知道。

    可命运好似爱跟人开玩笑,偏偏许井藤打开了那本日记,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此刻她们都不知道的是,两年多后,白郁非的爸爸去世,两人像两只小刺猬依偎在一起,身边只有彼此能诉说的情况下,许井藤和她交换了这个秘密。

    许美渔是偷偷离开许家村的,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讲,她凑的钱也拜托丈夫交给婆婆。

    丈夫在婆婆面前又使用装傻这一招,婆婆在家里发了几天疯,也找不到人撒气。

    她只能点着儿子的脑门,说他杀的没救了。

    对外,婆婆只说儿媳跟人跑了,孩子也带走了,为了不丢面子,撒谎说前两天才发现孩子也根本不是她儿子的,顺便给她儿子立了个可怜人的形象。

    村里人的唾沫快把许美渔父母给淹没,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路上遇到人询问这件事,也避而不谈,快步离开。

    之前怕丢脸才圆这么大一圈,最后还是要丢脸。

    已经到达新城市的许美渔大概也能猜到她走后村子里会发生什么,但她一身轻,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与她无关了。

    唯一的副作用是村里的邻居也听信了这些话,到许美渔妈妈家里给了许美渔现在的地址,说她跟他们借过钱,五年后会尽量还钱寄回来,不还钱可以去这个地址找她。

    亲戚们很担心这些借条不管用,病急乱投医,先找她父母商量。

    许美渔爸爸说着就要去这个地址逮她,却被许美渔妈妈拦下,她一脸冷漠:“从此以后,她跟我们没关系了。”

    亲戚们面面相觑,只好撤走。

    所以,还没到五年期限,便有些亲戚按耐不住,提前去这个地址找许美渔。

    许美渔的工作计划就这样被打乱,总怕他们吓到许井藤,因此她经常请假来安抚这些亲戚,久而久之,她失去了第一份工作。

    随后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新工作,许美渔的精神,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渐渐崩溃。

    只知道家里欠债,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的许井藤也渐渐比同龄人更成熟,他在学校拼命学习,只为能在成绩发下来时,让妈妈觉得生活还有希望。

    哪怕后来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原委,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十二岁那年,许井藤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那是他第一次看妈妈流泪,从前家里再怎么困难,再怎么被催债,妈妈都坚强地扛下一切,也是那一刻,许井藤感觉生命也没那么难。

    路总有机会走下去的。

    可就在他快升初二的上半年,他的亲生父亲出狱了。

    不知他怎么打听到这个住址的,或许是因为讨债的亲戚后来越来越频繁地过来,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摸到许美渔家里。

    那天是个周末,只有许井藤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听见敲门声,还以为又是要债的亲戚,他忐忑地一边打开门,一边想怎么解释。

    然而,门口站着的男人他根本没见过,但是眉宇之间有些熟悉。

    “请问你找谁?”许井藤已经打算把门关上,他虽然不认识这个男人,可总觉得不安。

    “你是……你是许美渔的儿子吗?我找她。”男人热泪盈眶的,这让许井藤更加不安,他刚想关门,可男人已经先一步闯进家里。

    许井藤慢慢挪动身体,第一次庆幸这间小小的出租屋是一整个房间没有别的房门,灶台就在手边,他看着砧板上的那把刀,男人越来越近,许井藤抬起手。

    还没等他抄起那把刀,白郁非出现在他家门口,旁边跟着白女士。

    白郁非一眼看出许井藤想干嘛,几乎本能地冲进去,拉住许井藤的手。

    男人懵了,回头看向门口,警笛声随之响起,还没等他跑,警察便冲进屋来按住了他。

    “黄健成!别动!”男人试图挣脱,警察叫他的名字威慑他。

    这个名字,许井藤再熟悉不过,曾经出现在妈妈的那本日记里。

    原来早在前两天,白女士便发现这个男人,在巷子附近打听许美渔的住址,她越想越不对劲,这两天便随时关注许井藤家里的动静。

    中午那会儿,白女士和白郁非批了冰棒回家吃,远远地便看见黄健成鬼鬼祟祟地在附近转圈,她第一时间报了警,五分钟后,他果然站到许井藤家门口,敲了敲门。

    幸好在许美渔搬到巷子之前,白女士详细地了解过所有事情的经过,也看过黄健成的工作照。

    距离那张照片虽然隔了十多年,但白女士还是联想到了一起。

    警察带走黄健成后,白郁非才松开许井藤的手。

    “小井哥哥,不要冲动。”白郁非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她只怕许井藤一时冲动酿下大错。

    许井藤回过神来,瘫坐到地上。

    后面几天,也许真的被吓到,许井藤连发了三天的烧,许美渔还是请不了太久的假,只好请白女士照顾他。

    白郁非的爸爸去世快三个月了,白女士暂时还没找新工作。

    浑身发烫时不时又发冷的许井藤常重复做同一场梦,梦里是打了光圈一般的模糊场景,他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着妈妈一个人坐在不知道哪里的院子里,对着一口枯井发呆。

    他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回应。

    刚上小学的时候,他曾问过妈妈,为什么自己叫这个名字,藤蔓的藤,笔画实在太多了,每次写名字都要写很久。

    妈妈笑着:“因为妈妈生下你之后,出院刚回家,家里院子里那口枯井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绿色的藤蔓,妈妈亲眼看到的,可第二天精神好点再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那是看错了吗?”

    “也许吧,你玲姑姑说,那口井一直枯着,多年没有水源,不可能长出什么藤蔓的。”妈妈轻轻吐出一口气,“可是我的记忆里,真的有几株藤蔓,就缠在井口,家里人说我太累,出了幻觉。”

    “所以我就叫这个名字?”

    “嗯,妈妈以前在那个家里,没有什么说话的地位,还好有你玲姑姑,她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上户口之前,她偷偷问我想给你取什么名字,她来提议,家里人不会拒绝的。”

    想起玲姐溜进她房间要名字的那个晚上,许美渔仍觉得心暖,玲姐说,如果很多事情你都无法决定,至少这个孩子,得完完全全是你的。

    这样才有逃离的勇气。

    “好吧,听起来是个好故事,那我不嫌弃这个名字难写了。”许井藤拉着妈妈的手,露出灿烂的笑。

    迷迷糊糊醒来,许井藤发现自己的手,被白郁非拉着。

    白郁非看他终于醒过来,连忙去倒了杯水。

    房间里暂时没有其他人,许井藤接过水杯,看见白郁非胸口还戴着一朵小白花。

    叔叔去世了快三个月,白郁非表面上一切正常,可许井藤知道,她还没能走出来。

    如果悲伤需要发泄口,那么他们二人,或许就是彼此的最佳选择。

    “小非。”许井藤抿了一口水,嗓音沙哑,“我跟你交换一个秘密吧。”

    不存在没有作者的文章,只是用“佚名”标注代替。

    文字如生命,生命也如文字,总有源头,只看是否流失,是否永远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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