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井藤没有上诉,在他判决正式下来的前两天,罗程发烧了。

    平日里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的他,生病之后像个蔫了的茄子,手腕放在脑门上,嘴里偶尔发出“嘶嘶”的痛苦声音。

    低烧,但他脸被烧得通红,中午许井藤帮他换退烧贴时,听见他在小声地说着梦话。

    幸好上午大家都很累,午休都睡得很死,在一众呼噜声中,罗程的声音如蚊子般微不足道。

    许井藤看着他扭曲的脸,凑近听他在说什么。

    迷迷糊糊的,许井藤仔细辨认着,非常困难。

    直到他温度稍微降下来一些,口齿也清晰起来,许井藤再次弯腰听。

    罗程依旧重复之前的话,这次许井藤听清楚了,他在说:“妈妈。”

    听清楚的这一瞬间许井藤愣在原地。他想到罗程和他一样的犯事理由,也许这之间就有联系。

    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妈妈,许井藤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但又想到白郁非和白阿姨,又莫名的安心。

    许井藤,你这个王八蛋。

    许井藤再次意识到自己将一切烂摊子都扔给了白郁非和白阿姨,哪怕这是他在行动前,就预见的部分。

    但他还是不得不这么做。他看向放松下来完全进入梦乡的罗程,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为了妈妈。

    说干就干,林厘然真的每天开始听歌,晚自习,他把mp3藏在袖子里,再把袖子放在耳边。

    秦语苏大部分时候会在他们晚自习下课回到世景花园前回家,所以昨晚白郁非跟她打电话时,顺便问了投票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晚自习下课间隙,林厘然听白郁非这么说,乐呵呵地笑,“我去找周漩报名的时候问了下,他说你还没报名观众呢?”

    白郁非没有看向男生,也没有回答,只点点头。

    她其实已经答应过秦语苏会去当观众,这样等比赛结束后,她们还有点时间能在学校里逛逛,再一起放学。

    但面对林厘然热切的目光——哪怕白郁非并没有看他,她还是能感受到。

    所以,她选择先不说。

    她不想再给林厘然太多超出正常友谊的期望,他的笑容像陷阱,而白郁非的梦早该醒来。

    晚上,罗程的烧退下来,许井藤下午回来守在他的床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想喝水。

    许井藤倒了杯水过去,罗程的嗓子像开裂许久的土地终于获得雨水的滋润,一直皱着的眉头也舒缓下来。

    “低烧,所以没给你吃药,好在温度很快降下来了。”许井藤接过他一饮而尽的杯子,又去倒了一杯。

    宿舍其他人都去集中看电视了,许井藤申请留下照顾罗程。

    “谢谢。”罗程紧紧握住手中的杯子,“我以前不怎么生病的,可能最近有点紧张。”

    许井藤知道他说的是判决。

    “只是最近换季,你又到了新地方而已。”许井藤安慰他。

    “哥,这阵子也谢谢你的照顾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罗程不会说漂亮话,但他一直能从许井藤的行为举止和言语中看出,不是坏人。

    许井藤笑笑,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是烂人。

    七年有期徒刑。

    周叔叔带回这个消息后,白郁非心中竟一下失去了对时间的丈量标准。

    白女士在回来的车上已经知道,但看着白郁非淡漠的表情,她又忍不住哭起来,她早把许井藤也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哪怕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也生理性地悲伤。

    周叔叔还在安慰她,说表现好会减刑的。周忌敏本想学着爸爸的姿态安慰一下白郁非,却发现她十分平静,吃完夜宵便回房间了。

    白郁非并不是不伤心,但她的心绪早就被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磨得光滑,她也以为自己会对这个结果心烦意乱的,但真正知晓的这一刻,才发现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论旁人作何态度,人终究要自己面对自己的命运。

    早就在学校把作业写完的白郁非准备背五页单词,刚翻开,周忌敏便敲门,问她自己能不能进来。

    获得准许后,她抱着英语书又拖着椅子进来。

    “小非姐,你能帮我报生词默写吗?”

    白郁非点点头,三中老师经常会布置这种作业,她曾经帮秦语苏报过很多次,周忌敏的一直是白女士帮她报。

    但是现在白女士估计在房间又哭成泪人,刘嫂不怎么识字,周忌敏便只能来找她。

    白郁非可以一心二用,她一边报着中文意,一边继续背单词,甚至还能将每一次报出的间隔控制好。以前白女士报的时候,都要周忌敏抬头示意可以了,白女士才会报下一个,这次节省了很多时间,听写很快结束。

    而且,不需要周忌敏自己对着英语书来一个个查看有无错误,白郁非拿过她的听写本,唰唰几下就全部批改好。

    毫不费力的,白郁非看出她默写错误的几个单词是另外长得比较像的几个,在旁边写下这个词正确的中文意思。

    效率高到周忌敏咂舌,她接过听写本:“小非姐,你怎么有那么多学习方法?”

    “多试试就好了。”白郁非一愣,她已经习以为常的事,在周忌敏眼里变得多伟大似的。

    “怎么试?”周忌敏紧跟着问。

    “每个人有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尽管去试就好,不怕错。”白郁非耐心地解释着。

    学习能让她产生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也正是因为在学习方法上,她可以尽情地试错,最终找到最适合自己的。

    不像生活。

    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已经被判决的许井藤,那次行动,是他的试错吧。

    人生中的每一次试错,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是同样的,因为总要这样如履薄冰,那压抑太久的情愫被发泄出来的一瞬,足以毁灭所有。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嗯,我记着你上次跟我说的话,我会自己找找方法的。”周忌敏乖巧地订正错误的单词,白郁非这时候突然发现,周忌敏似乎变得懂事起来。

    这么安静,白郁非甚至有点不习惯。

    “出国的事,你都想好了吗?”白郁非看她埋头抄写单词,第一次像姐姐般撩起她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想好了,小非姐,我说实话,也只跟你说,我有点不想待在这个家里,我对白阿姨还是有无法抹去的芥蒂,当然,这不是谁的错,可能我真的太想念我的妈妈了。”周忌敏很快订正好,合上本子,认真地看向白郁非。

    她知道,白郁非不会生气,只会理解她。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说。

    “我明白,就像我对周叔叔那样。”白郁非迅速换位思考,笑着回答。

    生命中很多人是无法替代的,也许他们还在身边的话,并不会有这样的感情浓度,恰恰是死亡,给一切罩上了一层永远需要怀念的阴影。

    就像还有七年才能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许井藤。

    白郁非又想到秦语苏曾问过她对许井藤究竟是什么感觉,这段他不在的时光里,白郁非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并不是喜欢。

    更像是一种信仰。

    许井藤从没放弃过好好生活的意志,在换作别人早就会崩溃的每一个瞬间顽强地挣扎过来。他告诉白郁非,他们的人生应该由自己决定,英雄不问出处嘛。

    重要的,只有未来会怎么样。

    白郁非几乎把许井藤当作另一个自己,好像每个因为生活而痛苦的深夜,还有另一片灵魂在努力着。

    他们交换伤痛,彼此慰藉,搀扶着走到现在。

    可是现在,许井藤却说,那件事的发生也许从他出生时便注定了,是必经的末日。

    他的信念崩塌,白郁非的信仰随之崩塌,所以她才会时刻警惕许井藤有没有犯傻的念头,才会在前往S市时流下那么多眼泪。

    仿佛人类在必定会到来的末日之下显得那样渺小无力,灾害是自然规律,必定会发生。

    就算她曾试图改变许井藤的决定,试图改变这样的结局。

    所以,白郁非知道,她该走出来了。

    收监的那天是个好天气,许井藤收拾好东西,罗程在旁边站着,犹豫再三后解下手腕上的一根红绳。

    他说,这是他妈妈请人帮忙编来送给他的,希望他能幸福平安,他从小戴到大。他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同样的祝福送给许井藤。

    许井藤下意识拒绝,毕竟那是他妈妈留给他的东西,可罗程坚持要送,他似乎总觉得自己会被判死刑,因为他的爸爸没抢救过来,还有一堆恨他和他妈妈的亲戚。

    “就当帮我保管吧,戴着它,替我再看看外面的世。”

    许井藤无奈地看着他一脸悲观的样子,没有说他还不满十五岁,大概率不会被判死刑的。

    正要接过,罗程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帮他系上。

    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许井藤摸摸他的头,跟着警员离开。

    看着手腕上的这抹鲜红,他想起穿着红裙子的白郁非。

    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开启,我们终将又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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