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菽园,书房灯火通明。

    “少夫人借故让小人们都下去休息,只留了紫雁,但她并没有待多久便挂着泪出来,一路避着人从角门离园,少夫人派素容和几个签了死契的妈妈跟了上去。”

    青纹案下首侍立年轻婢女,正是白日里沈微吩咐看顾好许繁音的那一名,此刻,她正将方才卧房发生的事回禀沈微。

    沈微捻笔浸墨,一笔一划皆力透纸背,干净利落,“你在院里不得引人注目,不论少夫人做什么,去哪里,时刻注意她的安危。”

    婢女恭敬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道:“都察院一直在找弹劾大人的理由,少夫人这时与外男……私奔,丝毫不顾大人会陷入何等境地。大人不去阻止,却在担心少夫人平安与否,小人不解。”

    沈微笔尖一顿,雪白宣纸上突兀滴入一滴墨,正落在“静”字中间,洇成一团。

    他抬头,目光淡淡扫过下首的人。

    婢女立即跪在地上:“小人多言,请大人责罚。”

    沈微盯着那毫无预兆闯静而入的墨点,嗓音淡漠地不含一丝生气:“做你该做的事,下次再逾矩,拿你头颅。”

    “是。”婢女被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冷得打了个寒颤,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沈微随意搁下笔,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几乎听不见声响,却又似重锤砸下。

    慢慢浮起的头痛像一把钝刀,在头颅内部缓慢而持续地锯割,每一下都牵扯着血肉,带来阵阵抽痛。

    天长日久,沈微已经习惯。习惯吃药,习惯忍痛,习惯孑然一人。

    蓦然出现许繁音,整日里叽叽喳喳麻雀一样,他还未习惯她的存在,她便要离开。

    沈微亦习惯了身边的人离开。

    他服了药,放下杯盏的手随意捻起那副“静”字,投入炉火之中。

    -

    卧房,平时院里洒扫的婢女都被屏退,紧闭的门前守着两名妈妈。堂中,许繁音在椅上正襟危坐。

    紫雁被几个妈妈捆着压在地上,因嘴巴被堵了,一直呜呜呜想说话。

    素容上前道:“少夫人,奴婢一直跟着紫雁到崔宅后门,看她鬼鬼祟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准备敲门,这才上去将人摁了。”

    婢女低着头将搜来的包裹递上,晴岚姑姑亲自上前打开,里面是一件烟粉色的,绣着蝶恋花的小衣。

    正是许繁音的。

    素容气愤看向紫雁:“我说你这白日里怎么总在少夫人衣柜前打转,原来竟存着这样恶毒的心思。”

    紫雁不服气地瞪着眼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要站起来,一时间几个身强力壮的妈妈险些压不住。

    许繁音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几上,磕出一条裂缝,茶水滴滴答答淌了满桌。

    屋中一片死寂。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许繁音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原身曾长时间被紫雁pua,她穿越过来时她怕被连累躲回候府便罢,回菽园第一天就挑事,本以为白天一番警告紫雁能安分些,不曾想是个听不懂好赖话的。

    撺掇她私奔不成,便将她的贴身衣服交给崔楚仁,那种无赖会做出什么事可想而知。

    这种吃里爬外的奸细她可养不起。

    紫雁在那里呜呜直叫,按着她的妈妈将她嘴巴里的布扯出来。紫雁哭道:“少夫人,奴婢错了,奴婢爹娘弟弟都在候府,二小姐的命令奴婢不敢……”

    许繁音垂着眸懒得听,素容开口道:“堵上。”

    那妈妈依言而行。

    婢女换上新的茶盏,许繁音端起来轻抿一口,淡然道:“你一心为主,我倒不好拂了你的忠心,这便将你送回主子身边去,全了你们主仆情意,你也好全力尽忠。”

    紫雁满面惊恐直摇头,她怕许静姝怕到了骨子里。

    许繁音对晴岚姑姑道:“劳烦姑姑亲自去一躺永宁侯府,送还紫雁,将今晚的事,一五一十同侯爷与夫人回禀清楚。”

    “奴婢领命。”晴岚姑姑屈膝行礼,几个妈妈随着她,将跪趴在地不肯走的紫雁径直拖往门外。

    屋外月色溶溶,冷凝无声。

    许繁音惆怅叹气。

    “少夫人,紫雁今日下场全是她咎由自取,少夫人没必要为了这种人而伤心,”紫雁小脸满是不平之色,“她欺辱您许久,还想坏您清白,若是真叫她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少夫人对她够宽宏大量了,若是在别人府上,她今晚都没命出这个门。”

    女子名声关乎性命,若方才紫雁没被拦住,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就是被塞着嘴沉塘的样子了,许繁音不是圣母,只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和事,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紫雁还在一旁嘀咕:“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被公子知晓便全完了。”

    许繁音被提了醒。

    对,沈微还不知道呢,为了合约的足够良性,这事儿她自然没有瞒他的道理。

    她忽的起身:“走,去书房找公子。”

    素容一怔,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少夫人,你,你是要把这事儿告诉公子么?三思啊少夫人……”

    -

    许繁音和沈微在书房外的竹林甬道相遇。

    泠泠月色下,沈微一身月白,外披墨色大氅,清俊面容如往常清清冷冷。

    许繁音颇有些意外:“这个时辰,公子这是要出门吗?”

    沈微“嗯”了声,漆黑的眸看着她:“官署有事,大概两三天不能回来。你……找我有事吗?”

    见沈微眉眼里尽是疏离冷意,许繁音猜想他的事估计比较麻烦,不然也不会几天不回来。

    事分轻重缓急,紫雁不是说明晚崔楚仁要来带她私奔么,等她都处理好了再告诉沈微也不迟,便摇摇头道:“不是什么急事,公务要紧,公子先忙,等你回来再说也不迟。”

    哼,一旁掌灯的朝安心中冷哼,只怕公子回来都人财两空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公子也是,明明官署那些小事陈侍郎便可处理了,非要亲自去,还是在少夫人要与人私奔的节骨眼上,这跟把大门敞开让贼人进来有什么区别!

    沈微定定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

    许繁音面容沉静,花瓣色的唇鲜润而精致,杏眸含着笑意,澄澈剔透得可以看见沈微萧萧肃肃的倒影。

    片刻后,沈微抿唇轻道:“好。”

    墨色衣袂被寒风中勾起,飘飘划过绯色裙摆。

    沈微大步走在青石甬道上,面上毫无波澜,袖间的手却无意识缓缓握紧。

    “公子等一下。”

    身后传来许繁音脆生生的低唤。

    沈微呼吸滞了一瞬,停住脚步,袖间的手捏得愈发紧:“夫人还有事?”

    许繁音跑着小碎步过来,身上环佩叮叮当当,像只刚出洞穴的小狐狸。

    她到沈微身前站定,从嵌着雪白绒毛的袖口拿出个小巧的手炉:“给,公子带上暖暖手。”

    沈微被她吟吟笑脸恍得怔了一瞬。

    要走便走,何必做这些多余的戏。

    怕他起疑心?

    沈微心底微哂,本就是假夫妻,他答应过会放她走,又岂会言而无信。

    看许繁音一脸纯真的样子,想到大长公主因这个孙媳而精神康健许多,沈微将手炉接过去,看了朝安一眼。

    朝安立刻会意,将不明所以的素容拉到了一边。

    许繁音看着素容两人走远,不解道:“公子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嗯,”沈微握着手炉,缓道:“许小姐久居深闺,与人相处,易感情用事,但许小姐想的,可能与别人想的不太一样,因你不知其中好与坏,便可能一时迷茫而铸成大错,届时只恐船到江心补漏迟。”

    许繁音听得懵懵懂懂:“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微在她大大的眼睛里看到求知若渴,兀自叹口气,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些:“这世道对男子宽容,却对女子苛刻,同样一件事,于男子不过一桩笑谈,于女子,却是关乎性命紧要。许小姐,不论身处何时何地,亦或者做什么,都要为以后的人生考虑。”

    许繁音眼睛扑闪扑闪。

    听懂了。

    沈微这是在点她呢。

    提点她要清楚两人的界限,不要干一些不明不白落人口舌的事,不要感情用事——说明白点就是不要在工作中产生不该有的感情呗。

    他人还怪好呢,怕以后和离了有什么风言风语对她名声不好。

    瞧人家这人品,姓楚的跟沈微比起来连路过菽园门前都不配。

    许繁音烦闷了一天的心被感动到,重重一点头:“嗯!我知道的公子,往后的事我都想好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谢谢公子开导我。”

    沈微一愣,看她的眼神复杂莫名。

    月光如纱,披在竹叶上,风声簌簌。伫立良久,他未再多言什么,招来朝安踏着月色离去。

    朝安气得眼歪嘴斜,话唠发作不敢说许繁音坏话,怕沈微拔他舌头,一路都在心里嘀嘀咕咕。

    公子对少夫人衣食住行样样只要最好,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走?说真的,少夫人除了一张脸,根本配不上公子。

    唉,公子就是人太好,连结发妻子跟人私奔都能忍。

    公子本就因婚姻的事受人诟病,少夫人在菽园平平安安待了这么久,不说琴瑟和鸣也是相敬如宾,她这一私奔,外面不知道要怎么传公子的笑话呢。

    想着想着,朝安不由得担心出声:“倘若少夫人真的走了,公子怎么办?”

    沈微在马车主位上坐着,借着烛火查阅信件:“从前如何,往后便如何。”

    “是呢,公子本来也没指望少夫人……”朝安话到一半,见沈微面色不悦,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当真愁得厉害,没消停一会儿,又道:“公子,你说,少夫人真的会走吗?”

    沈微没应,将看过的信件靠近烛火点燃,往后靠在软枕上闭眼休憩。

    该说的都说了。

    她要走,便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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