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阴雾缭绕的雨过后,青衡山竟又飘起了雪。

    青衡山地处险恶,须登九重天梯方可抵达山门。其上又有六峰,高耸入云,直插霄汉,此地的春天自然也要比山下来得慢些。

    闻雨抬头,接了两片雪化在掌心,方才慢慢踱步行至碧霄峰大殿。

    雪里,一条歪歪扭扭的细小红线随着她的脚印蜿蜒开来,那是闻雨抬手时牵动伤口所致。大比后她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宗主的口谕便急切传来,不容人半点抗拒。

    碧霄峰是青衡山的主峰,大殿上青瓦飞檐,朱阁流丹,殿前设了一段宽敞的阶梯,左右两旁的饕餮石像无声伫立,伶牙利爪,颇有威严。

    这使得人还没进殿,教人先觉察了一些青冥宗不怒自威的气势。

    饶是闻雨,执剑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

    她按下那些莫名的情绪,缓步上阶。

    甫一进殿,便见宗主和诸位长老并几位同门,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除了远游在外的三长老,青冥宗几位有资历的长老都被请了出来,宗主裴剑清一身青袍立于中央。

    方才擂台上观赛的人也都在,一撇瘦小的人影掩掩藏藏,却始终不敢露面。

    她还有余力四下搜寻,人确实齐全了,只缺了她的师父,当世剑修第一人,沈覆雪。

    见她木然站立,毫无愧色,宗主的威严从大殿上传来:“跪下!”

    言罢不待她反应,先有一股刚猛气流直掀过来,吹得她衣袂翻飞,险些倒地,强大的威压自上而下,迫使她渐渐低下头去,最后双膝落地。

    痛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闻雨忍痛抬起头,默默擦拭嘴角溢出的血珠,以眼神无声质问。

    宗主剑眉星目,声如洪钟,回答却快:“今日你在宗门大比上罔顾同门之谊,为赢比赛不择手段,险些重伤同门,你可知罪?”

    “闻雨不知。”

    巨大的灵力威压下,闻雨吐字艰难,却还尽力不使自己低下头去。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负责此次宗门大比的五长老——紫箫真人莫允真随即催动法诀,留影石上的画面瞬间呈现在众人眼前。

    画面里,少女一袭白袍,袖口和衣摆以青线缠绕,勾勒出几片清隽的竹叶,面上红不施朱,白不敷粉,天生一派清丽气质,但眉宇间一点肃杀之气,无端中和了这点温婉。她青丝半挽,头上无甚修饰,只一根冰霜缠花簪,唯腰间系的一枚雪玉,乃是不可多得的灵宝,这便是闻雨。

    她一手执剑,剑身通体莹白如雪,却坚韧非常。顷刻间身形如电,手中长剑猛地一刺,只一招便瞬间击断对面少女手中的剑。

    眼见闻雨剑势不减,手中剑光如白练般迸发而出,衬出少女惊慌失措的神情,五长老连忙叫停。

    长剑一抖,剑招倏然变换,却见闻雨一个收剑入鞘的姿势,硬生生挑穿了少女的左肩,一把断剑凌空划过,格挡不住,霎时间汩汩血流。

    人群渐渐后退,露出大半个闻瑶。

    那是一张俏丽无双,与闻雨有着七分相像的脸。

    她头上一对桃花珠花,并一支翠珠碧玉簪,耳著月牙珰,颈间又挂一枚玉牌,一双眸子圆而亮,分外惹人喜爱。

    满身珠翠,与闻雨一身素衣形成鲜明对比。

    明明是双生子。

    她们长得一样,却又不一样,细看闻雨要比她刻薄三分。

    也许就是这点不像,便全盘否定了那七分相似,使得二人无论是相貌亦或性情,都有着巨大的天壤之别。当然,甚至包括众人的喜爱。

    闻雨漠然而视,显然对此司空见惯。

    此刻,那张脸上蓄满了盈盈粉泪,一见闻雨便止不住地颤抖,她肩上的衣服被利器挑破,即便披了一件外袍,也难掩洇出的鲜红血迹。

    裴剑清的大弟子燕鹤衣正柔声宽慰她,就连裴剑清本人也刻意放缓了语调。

    闻瑶煞白着一张小脸,抖着两片唇,盈盈开口:“姐姐,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和爹娘?我知道当年都是我们对不起你,自从姐姐离开家后,我和爹娘也一直记挂着你,后来爹娘送我上山,知道姐姐就在青冥宗,便特意同姐姐道过歉,你若是还不肯原谅我们......”

    三言两语,轻飘飘把闻雨的罪过再加一等。

    果然此话一出,对闻雨不赞同的声音又多了几分。

    “素来只知闻师姐独来独往,原来人也这样薄情......”

    “是啊,连亲生的妹妹也不曾手下留情,真不知道当年剑君怎么会带她上山。”

    “剑君常年闭关不出,是不是因为对闻师姐太失望了?”

    闻瑶的眼眶蓄了两汪清泪,如雨后涨满的春池,荡漾生姿,无端惹人怜爱。

    裴剑清的三弟子云闲拉着她的手,对着闻雨怒目而视。

    闻雨闭了闭眼,大殿上太安静了,静得她甚至能听到外面雪落下来的粘稠声。

    ————

    闻雨是八年前被沈覆雪亲自带回青衡山的。

    闻家世代栖居陵江城,陵江虽地处腹地,但有传闻五百年前,曾有剑仙路过此地,一剑劈山倒海,陵江至此形成。

    因为此地灵气浓郁,又有剑仙的剑气庇护,妖祟魔物不敢入内,于是陆续有人居住,逐渐形成了庞大的陵江城,闻家由此而来。

    然而八年前,魔物忽然增多,尽管九州之上各地仙宗分派弟子前往陵江城伏魔降妖,奈何魔物与日俱增,只多不少,各大仙宗又余力有限,闻家只得弃了祖宅,寻求新的庇护。于是在一天夜里,趁修士与魔物缠斗之际,闻家驱着马车前往最近的一个仙宗——玄天宗所庇护的天照城赶去。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马车颠簸,一家人人心惶惶,闻雨已经尽力将自己缩在车上,却还是不幸跌落马车,脚上的一只绣花鞋不知道什么时候碰落。

    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腊月天,身后是伺机而动的魔物,十岁的闻雨跌跌撞撞,追着马车大喊。

    而她的父母只顾将闻瑶护在怀里,冷眼看着她追着马车的狼狈模样。闻瑶的脸藏在黑暗,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爹、娘,你们等等我呀!我害怕......”

    魔物张着红口白牙,爪子一拍,尘土飞扬,闻雨瞬间被掀飞在地。陵江城逃出来的不少百姓皆葬身于此。

    几点寒鸦惊飞,血流如海,天上的圆月也仿佛红得滴血。

    那时她对所谓的父母温情尚存一些执念,可是当魔物追赶,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活下去时,便什么都懂了。

    马车的影已经没于夜色,一切都悄无声息。

    “如果不是因为你,瑶瑶怎么会一生下来便身体孱弱?”

    “怎么又碰落烛台?闻雨,你太不懂事了。”

    “闻雨,你就是灾星。”

    一双双冷漠的眼,一句句尖锐的话语,顷刻如同猛烈罡风,在她的脑海里翻江倒海。

    如果当年掉下马车的人是闻瑶,他们兴许还会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竭力去救闻瑶。

    毕竟她和闻瑶,注定从出生起就天差地别。

    她是随处而落、无声无息的雨,只有闻瑶才是他们视为骨血的珍宝。

    她默默回身捡起那只绣花鞋,无视魔物鳞爪飞扬和吐出的黑气。

    血腥弥漫,空气黏腻,半边脸痛得失去知觉,她还记得将绣花鞋藏在怀里。

    这双绣花鞋,还是元娘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元娘是陵江城最有名的绣娘,一直负责闻家的针线活,她每回来闻家都会给闻雨递些吃食,便是最简单的糖葫芦,她也会仔细地包好,眼睛弯成弦月,捏了捏闻雨的脸,随即递给她。

    开春过后,便是闻雨的生辰,一家人还是照旧围着闻瑶转,她却躲在暗门,等着元娘给她带吃食。

    那天落了一场雨,街上行人寥落,元娘的鞋上沾了几点泥,衣裳也被雨水微微洇湿,怀里一双崭新的绣花鞋却完好无损。

    她问闻雨喜欢什么花,什么针线,什么款式。她纳的鞋子最是合脚。

    可是魔物入侵陵江城的第二日,她便死掉了。

    瞳孔瞪得如圆豆,一身血污,头上还系着闻雨送的藕粉色方巾,她腹部一个血窟窿,让闻雨看都不敢看,她自己的手那么小,捂都捂不住。

    元娘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孤零零一个人,到死都没能和闻雨说上一句话。

    闻雨拿着帕子,替她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解下自己的花青色袍子,裹了裹。她很想抱一抱她,又怕她太痛了。

    确实太痛了,光是脸上的表情闻雨都不忍再看,又怕少看一眼,此生便不再见了。

    她抹干了两行泪,花光了所有积蓄,才请来人给她安葬,彼时整个陵江城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会为了寡妇毫不起眼的一条生命而感到怜惜。

    案上甚至放着一支还未缠完的花簪,那是上一次见面,她同闻雨约定好要带给她的。

    花簪斜斜插进双髻里,那是一朵还没开完的冰霜花。

    “传闻冰霜花啊,似雪非雪,受剑仙的剑气所生,花开时即便是月华,也不及它光芒一分。冰霜一开,便是剑仙踏雪而来。我便簪这一朵送与小姐,可好?”

    闻雨抱着那只鞋子,心底却是一点儿不怕了。

    她短暂的生命便如尘土,习惯被人肆意践踏、碾在土里,总归是命如草芥。

    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然而仙人从天而降,一剑逼退魔物。

    如雪的冰霜花纷扬而落,在月华映照下泛着柔蓝光芒。她抬手接了一片,花瓣六片,触手即化。

    再后来,她被沈覆雪牵着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山梯,鎏金似火的几个大字灼得她眼底发烫,从此她便是青冥宗濯雪剑仙的门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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