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白水城很热闹吧。”他看着阴翳中的黑影。

    “是,江湖小报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她弯刃回鞘,镇定看他走近。

    “反响如何?”

    “昨日你的死讯及‘意外’二字借由刘副尉之口传遍白水,已然是闹得沸沸扬扬。白水之中本就有花船事故乃一枝雪所为的说法,自然是争论不休。故而,有极大一部分人认同你是在包庇一枝雪。”

    “一枝雪昨夜狼狈现身绝云派,你却先她一步追至绝云派要人的消息更是在今晨便漫天飞,白水城之内的茶馆酒楼皆口口相传。”

    “传了什么?”

    “自然是你对裘海升所说的‘妖人娶妖女’那些话,一字不落。这样有意思的艳闻,谁不拿来佐酒下饭?”

    “加之今日江湖小报日报头版:花船事故乃一枝雪所为,定远将军实则为她所害。茶肆酒楼里更是交口谈论得沸反盈天。”

    “有人信吗?”

    “要多谢刘副尉出神入化的演技,他带着部下将江湖小报围了个水泄不通,怒指江湖小报与宁安司沆瀣一气。”

    “他被府衙来人架走前,说一枝雪便是将军夫人梁惊雪的诨名,怎可能会是事故主谋。将军与夫人感情甚笃,在梦粱更是美名远扬,无端失踪三月不见踪影,将军既来寻妻,怎可能会一个身死,一个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女。”

    “如此种种,不止百姓心里有了答案,只怕连裘海升心里都会疑惑,他们先前那样不遗余力地污蔑一枝雪,是不是被你利用了。”

    “是啊,先压下,在她狼狈出逃后,火速将罪按到她的头上,但凡长了脑子之人,都会将这与逼婚二字联系起来。”

    “不过,她那绝云派挖泥之旅可不是我安排的。算是,阴差阳错吧,让我的形象更难看了些。”他自嘲般地笑了笑。

    溪客应和着揶揄他:“已有好事之人把你和她的故事编成话本,高价卖给地下黑市说书的,今晚第一场,一票难求。”

    “是乔玉书编撰的吧,能发财的营生他从不落下,尤其是发‘李难财’。”

    溪客一笑:“还是你懂他。千陌乔装去听了,编得水平不错,骂你什么的都有。下回你自己去听听。”

    “对了,大婚所需之物已一应采办妥当,目前仅宾客名单与婚期未定,你自己斟酌,拿定主意便告知我。”

    “抱歉。”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定定地说了这两字,在幽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给你添了不少事端,昨夜近在咫尺也没能手刃裘海升。”

    溪客怔了一刻:“昨夜若是硬打起来,也算是两败俱伤。这是好事。”

    “你明知道会两败俱伤,可昨夜还是选择了陪我去绝云派寻她。”

    溪客坦然笑道:“别多心,我此举并非是为了你。我愿助你,是因为我相信,这个仇,嫂子一定能助我报了。你别对嫂子没信心。”

    “嫂子……”他沉沉的目光自漆黑林荫下的她,转向小溪边明亮通红的那一团火,“大婚过后,她便再不是你的嫂子,我的妻子了。”

    “她只是,已故定远将军的未亡人。”

    林幽愈静,溪客沉默不言,转身朝来路返去,踩得厚重枯叶沙沙响。

    “等等,”他轻声唤住了她,“还有件要事,今晚务必解决。”

    溪客转身回望:“我何时叫你失望过?”

    他郑重颔首:“带点儿姜蒜和花椒来,烤鱼没味她不爱吃。”

    溪客没好气儿:“盐要吗?”

    他捻着下颌思考着她的提议,片刻:“不行,盐会被她看出来。姜要带湿泥的那种,花椒最好是一整串的,放盐水里泡过晾干,再给我混点刺和小树枝进去。哎,你走什么啊!今晚就要啊!”

    第一天复健总结:

    左手剑法总进度:50%

    左手开发程度:40%

    习武意愿度:80%

    剑式熟习度:50%

    运气掌握度:30%

    由于昨日的过度训练,今天晨起,她便觉左臂像丢了一般,酸痛得厉害,几近无法抬起。

    她自己一个人猫在青黄半枯的芦苇丛悄悄掉眼泪,暗暗揣测两日后是难逃一死了。

    他却当她是过了新鲜劲儿,又偷奸耍滑起来。毕竟,她自打痴傻以来,全部的智商都用在了如何吃喝玩乐之上。倘若叫她动上一动,需得疾呼一声“乔玉书带着他的剪子来了”,才能换得她半日的躲藏周旋。

    正神伤哀叹自己命途怎就如此忐忑之时,耳畔咔嚓一声,掩身的苇草自她的脑袋顶上齐刷刷栽倒。

    她立时抱住脑袋,惊恐回望。

    那黑衣玄铁面具的高大男子正握着剑,远远望着她,挥剑的落式还未收。

    腹内酸楚涌上,她冲那恶人奔去,不管不顾,瞄准他的腰闷头一撞。

    他倒是没躲,只是自身后捧出个竹蹴鞠,在手上掂了掂,捧到她眼前。

    她还维持着那个闷头拦腰撞上的姿势,见着个精致的竹编蹴鞠,顿时忘却方才的委屈,伸手便要来抢。

    他腕上一翻,躲开她的攻势,抬臂高举蹴鞠:“劳逸结合,如何?”

    她带着商量的语气,讨价还价:“手臂痛得抬不起来了,可不可以推迟一天再决斗?”

    冰冷锐剑瞬间搭在她项上:“得寸进尺?”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来吧,抢到这只球,今日的午饭交给我。规则一:只许用左手。规则二:你可以用一切手段。”

    她盯着他,身形虚晃一招,一蹦而起,抬手去够那只蹴鞠。蹴鞠瞬间被击落,弹飞向远处。

    她兴高采烈奔去追,眼看蹴鞠减缓了滚势,停在一丛灌木前。她正伸出左手之际,他使出那记凌云纵跃至她身前,轻而易举一脚踢飞,蹴鞠便再度高高飞起,奔向远处。

    她怒哼一声,目不转睛盯着蹴鞠的路径追去,在一个个跃起,转身,飞扑,滑步,急停中,四肢的酸痛全然被忘却。步子越奔越大,跃得便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暂且沉睡的气渐渐被调动,似地火喷涌,顺着地脉燎遍奇经八脉,似冰凌裂隙,骤然冲破,轻车熟路沿着河道奔腾,纵横千里。

    蹴鞠再度自他手中抛向枝干交错的林梢。她想都没想,足下接连轻点,有如飞燕穿林,轻而易举跃上一个接一个枝头,蹴鞠稳稳落在掌心。她俏然一笑:

    “阿惊接到了!”

    左手五指扣紧蹴鞠上的镂空,她欣喜望向树下仰望自己之人,炫耀着。

    望着她再立枝头,他唇角的笑几近无法掩饰,可下一刻,他却看见她忽然变了脸色,哆嗦起来,慢慢蹲下身,扶着树枝大声哭嚎:“这里好高啊,怎么下来啊!”

    “运气,屈膝。跳下来!”他仰面喊道。

    “我,我,我……我不要!我害怕!”她拼命摇头。

    “既能上去,便可下来。有何可惧?”

    “我不记得怎么上来的了。”她恐惧的眼泪被甩脱,滴在他足前的土地上,开出一朵黑色的小花,“想不起来了,就,就这么上来了。”

    此处距离地面近十丈远,摔下去定然小命难保。更可怕的是,倘若摔断了四肢骨节,摔成个肉泥,却一时半会死又死不掉,就只能躺在树下,以难看可憎的模样,生生挨痛,绝望等死了。

    枝头风大,立足之地摇摇晃晃,她孤零零抱着那只与她作伴的蹴鞠,恐惧至极。

    他可以跃上枝头,轻而易举将她接下来,可他没有。

    “你总要信自己一回,”他望着枝头瑟缩的她,“你从前乃是大名鼎鼎的侠女一枝雪,轻功登峰造极,否则你当我为何要与你这样的菜鸟定下三日之约?”

    “我才不是什么侠女一枝雪!我就是阿惊。”

    他探出一只手,高举长剑:“你跳下来,否则我现在便飞剑而去,砍了你栖身树枝,看你跳不跳!”

    她闭着眼睛抱紧树枝,心一横:“不跳!阿惊就不跳!”

    他无计可施,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足前的石块上。他捡起一块,在手心里掂了掂,仰头望她:“那我便将你砸下来。反正你早晚也是要体力不支掉下来的,多挨两下疼总归不大划算吧?”

    言罢,一只石块不偏不倚砸在她脑袋边的树枝上,一片叶子被瞬间击破,在风中颤颤巍巍。她睁开眼,看他手上掂量着另一块,吓得当即妥协:

    “我下来,下来还不成吗!”

    她带着哭腔,用手背抹去眼泪。

    他这才松了手中石块,朝她伸出双臂来:“放心跳,记着运气。再不济,还有我接着。”

    “我才不要你接着!你不许碰我!”她一手扣住蹴鞠,一手扶着不住摇摆的树枝,慢慢站起身,回想着运气的法门,越想越急,又看看树下伸开双臂之人,好似挑衅一般。

    合上双目,气流渐渐汇聚,在腹内盘旋,她似乎终于能抓到它的存在了。她凝神屏气,将所有记得清晰或模糊的运气之法化用于心,双目骤然睁开,足下一蹬。

    “啊!”

    咔嚓一声,她用力过猛,枝条竟瞬间断裂,整个人直直栽了下去。

    刹那间,失重的悬浮感托起她的心脏,坠落的恐慌便骤击得她心口一紧。

    她想,自己终究会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坠在地上,啪的一声,炸成红黄一滩。脑花儿和肠子竟是以这种形式,在这种场合相见。

    离地只约一丈高了。

    不过电光石火的一瞬,于她而言,却被抻拉得极长。冲破最后一道天门,蛰伏的记忆苏醒。她迅速旋身,左手撑地,屈膝轻盈着陆,敏捷得像只猎豹。

    周遭的枯叶被挟来的风振向四周。

    蹴鞠后于她落地,弹了两下,滚去一边。

    她抬头看眼前男子,双手背于身后,全没有要接住她的意思,生等着看她笑话。

    “骗子!”

    膝头因余震隐隐发痛,她惊魂未定地揉了揉,憎恶痛斥。

    “真是可惜,今晚不能吃涮脑花了。”他并未得逞,语气中还颇为遗憾。

    她恨恨地望着他,他分明是有意将蹴鞠抛得那样高,看自己上得去却不敢下来,再诓自己鼓起勇气跳下来,最后摔得稀巴烂。

    这种玩法,比干脆地杀了她,要有意思得多。

    “从前的一枝雪要杀我易如反掌,如今么……”他朝着蹴鞠落定的方向踱去,戏谑地仰天大笑,“很恨吧。那就……别放过我。”

    他足尖轻踢,蹴鞠高飞,在林间的枝干撞击跳跃:“继续。”

    “这顿饭,你做定了!”

    她似离弦之箭射出,眼中只有那只千疮百孔的蹴鞠。林密无风,所踏之处,积叶飞卷,风鸣不歇。

    凌云纵的速度,初拾轻功的她望尘莫及。每每纵身扑去,却又被他轻易追来,再度击飞。

    他远远望着她倔强不屈追逐的背影,想,大约年少时的她,也是这样在青峰山上追寻着。

    他记得她曾在清微山庄对他袒露,她最初习武,是为了保护自己爱的人。她所钟爱的,从乘风镖局,随着她的步伐,扩展为目之所及天地万物。

    他还记得,她双目失明时。他问她,想看到什么。他以为她的答案会是这世上美好的一切。她却说,这世间好的坏的,她都想看到。

    她如今都看到了。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江湖流转,各有轨辙。她憎恶的弱肉强食,层层分化,她生生砍出的那条路,是逆水行舟,忤逆江湖既定规则。

    凭一己之力无法铲动,她必须站上更高的位置。

    他爱她,可他终究无法将她私有。

    “我接到了!”

    他的神思被林间一声惊喜打破。

    再定睛一看,她抱着破烂的蹴鞠大步跑来。

    他眼底的哀伤与唇角的笑意并不矛盾。

    兴尽悲来,盈虚有数。那是她苏醒的归期,也是与她分袂之期。

    “我去抓鱼。”他摆出一副吃了大亏的不悦之色,冷脸接过她左手递来的蹴鞠,竹篾早已断裂起毛。

    他打渔的手艺不错,草绳穿起五六条甩在她眼前。她正趴着,专心研习剑谱,被扑腾的鱼尾拍了一脸泥水。

    她大为光火,抹了把脸,坐起身望着那人,正要发作,他先一步开了口:

    “自己将鱼鳞刮了。”

    “不是说午饭你包了?”

    “是啊,鱼打来了,我没有毁约。如何处理,是你的事。”

    他坐在那块平整的石头上,望着淙淙溪流:“我记着你有一剑招叫一剑去鱼鳞,据说是野外生存时去鱼鳞最方便省事的手段,只是看你如今这推托的模样,怕不是浪得虚名了。”

    他望着她怨恨的眼神,解下一条鱼口腮间的草绳,悠闲自得:“我只会处理我自己的这两条。你,就等着嗦麻辣鱼鳞吧。”

    磐石泼上清水,鱼被他一石头砸晕,安详地躺着,他拔剑出鞘,佯作回忆状:“我记着,这一剑去鱼鳞是怎么使出来的呢?”

    他以左手握长剑,转动手腕,自言自语:“是先运气,还是右翻腕,不对,应该是左翻腕吧。”边嘀咕着,边偷觑她的神色。

    果然,正鬼鬼祟祟偷师。

    他心中叹道,真好骗啊。错过了她的童年,少骗了多少顿哪,真是可了个大惜。

    他试了好几回,皆是不成功,有意借失败暴露修习此招的要点,剑要么只旋身一半便卡住,要么将鱼肉刮得稀巴烂。

    她在一边嘀咕着,比划着,看他失败了两条后,又来取鱼,伸手慌忙拦下。

    “怎么,你不是使不出那招鱼鳞神功?”他冷言冷语里满是挑衅。

    他得逞了。

    像火星坠入枯草堆,像河道清淤,接下来便势如翻江倒海,奔腾冲溃一切。

    除了她的鱼鳞神功,什么一剑三连及其衍生招式,挖野菜六式,摸鱼十八式,一连串好似鞭炮一般噼里啪啦皆被扯出,扯了个痛快。

    这些招式并非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而是招随心出,仅凭直觉,或是像为剑所操纵。

    她即是剑招。

    那些个招式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涌出,她正闭目舞剑,任由招式自行挥就。

    唯只一点,她的左手,还未真正驯服。

    他知时机已到。

    骤然挥剑刺向她。

章节目录

这个剑她今天必须得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榴莲炖大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榴莲炖大鹅并收藏这个剑她今天必须得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