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雪抬头,眯起眼看看大好晴日,又四下扫去,窃窃低语唱衰她的人群中没有他。

    龙钟月仅是立在那儿便如一桩万年寒冰一般,威压尤甚。眼神之中无半分生机,既不凌厉也无杀气,只是空空荡荡,仿佛天地万物,皆为尘埃。

    而她面前的对手则不然,梁惊雪能站在这儿与她龙钟月决斗,完全是浑水摸鱼,瞎猫碰上死耗子。

    一个是战无败绩的多年掌门,一个是熬死了长老师兄们,故而对自己实力产生了误解,肖想掌门之位的半残圣女。

    这场决斗,谁胜谁负,已然体现在赌局的赔率上。

    圣女胜,一赔一百。

    看台上的萧影对她比了个“齐活”的手势,随后,风中飘来一丝杀意。

    龙钟月握紧剑鞘,率先出招。一记扫落叶横扫她下盘,极其迅猛老辣,梁惊雪点地跃起。剑鞘攻势如雨点般落下,她单腿落在何处,龙钟月便点向何处。

    梁惊雪躲逃不及,拐杖被她剑鞘勾住,扯倒,在地上翻滚两周,生挨了两下才勉强堪堪躲过最终一记重击。

    她拍着灰起身,心下纳罕:这不是狂踹瘸子那条好腿吗?

    龙钟月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瞬间便翻至她身后,剑鞘携风劈来。她知道,该动真格的了。

    侧身横棍,运气于身,棍鞘砰的相撞,刹那间,极其强劲的冲击力将二人震得向后滑了十多步。

    风波不止,自比武空地扑向四周的圆弧形看台,劲风吹的弟子们头发不不住翻飞,脸几近变形。

    待风停息,诸位弟子捋着发型才恍然惊叹,真没想到龙掌门内力竟如此浑厚。那一瞬间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劲的气,而自身却不受反噬。神情更是如此镇定,好似没事人一般。

    也有人暗暗嘀咕着,没想到圣女竟能接下龙掌门这一击,果然不可小觑。

    看出其中门道的年长弟子,不由得摸着下巴啧了一声:“真是奇怪,圣女方才使的步伐灵动飘逸,以柔克刚,如神龙摆尾,好似在哪见过。”

    龙钟月看着梁惊雪的步形,微微蹙眉:“凌云纵……你使的是凌云纵。”

    梁惊雪笑:“姑姑是第一个见识过它的人。”

    “是李小四教你的?”

    “管他谁教的,如今是我的。”她腾空而起,拐杖直指龙钟月面门。

    龙钟月反应敏捷,剑鞘在掌心旋出花来,留下伴着呼呼风声的残影,拐杖方一靠近,便被弹开,与此同时,龙钟月右手攥停剑鞘,左手蓄力击出破空一掌。

    梁惊雪本就站立不稳,整个人被转向的拐杖惯性带着偏向一侧,向侧后一个趔趄。掌风当胸,躲闪不及,她挨了半掌,也因祸得福避开了半掌。

    她的衣襟上便也溅了半泼血。

    拐杖当的一声杵地,她稳住身形,正欲揩去唇边鲜血。龙中月并没有半分怜惜,而是乘胜追击,一片惊呼中,如白日霹雳,刹那间便闪至她眼前。

    一张冰冷的面庞挟着绝云山巅的烈风,这一掌将如刺骨冰凌,劈裂她所有谋算。

    她惊愕不已,抬棍横档,却迟了半招,龙钟月的手掌已然错过拐棍,直冲她心口而来。

    空气似滚水,逼近暴沸的边缘,在场之人都不自禁屏息:破风一掌呼啸,胜负就在此刻。

    萧影攥紧了膝头的衣料。愿鲤池畔高高的古木上,枝叶不自觉摆动。

    看台上,人群异口同声发出疑惑之声。

    龙钟月的手竟骤停在她胸前分毫之外,紧接着身形一颤,指尖发软。

    踉跄了半步的竟是龙钟月。

    她不解困惑的目光落在翻过的掌心上。凝结的气,散了?

    电光石火间,她忽而想起临上场前,萧影拖着假冒伪劣的新锁链来给她打气:“师姐师姐,出师大捷,来喝一口,对手全灭。”

    她并没多想,接了他的酒葫芦浅浅抿下,便递还给他:“宁安司的桂花酿,果然醇香。”

    他并不晓得她如何尝出这是宁安司来的酒,更何况宁安司并不酿酒,也不过是酒楼采买来的。可还是捧道:“还是师姐灵验,过水酒都喝出来了。”

    此刻,她迅速冷静,均匀吐息,调动丹田之气,内敛温柔的气沿着经脉攀升……散去。

    攀升……凝结……再散去。

    她侧目望向台上躲避着她目光的萧影,再落向梁惊雪。梁惊雪也看出了内里的门道,正向萧影比划着,暗暗竖起拇指。

    见龙钟月发觉自己的小动作,梁惊雪一脸事不关己,噘噘嘴,踢踢土:“都是师父干的,人家可什么都不知道呢。”

    再看看萧影的神情,他一脸痛心疾首:这逆徒竟行此事,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龙钟月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真是好一对师徒,绝代双贱。

    此时运气已是不能了,龙钟月并未犹豫,提剑出鞘。

    粼粼碎光闪过梁惊雪的双目。她下意识地挥动拐棍横挡。

    稀里哗啦一阵脆响,剑棍相撞的瞬间,棍子被劈开一道豁口,而龙钟月的银白长剑竟碎作几十片,零落坠地。

    龙钟月攥着手中不足三寸的半截断剑,诧异了一瞬。目光再次落在同样诧异的梁惊雪脸上,二人一齐望向了看台上比二人更诧异的萧影。

    他见二人齐刷刷望来,先是摊开手,再疯狂打着手势:我也不造啊!

    没人信他的。

    百口莫辩。

    龙钟月有些生出怒意了。

    她当然知道梁惊雪这是在与她争夺下地狱的名额,可正因如此,她才生气。

    她缓缓蹲下身,拾起剑身残片,眉心微蹙:剑被折断成几十片,再以粘合剂一片片悉心粘成原样。

    这柄剑鲜少出鞘,故而她此刻才察觉。敢如此为之之人,定是身侧了解她习惯之人。

    除了萧影,还能有谁?

    她陷入刹那回忆。不,还有一个人。就在那夜她随梁惊雪散步时,一向不离身的剑撂在了桌上。

    龙钟月丢下碎片,缓缓起身。

    梁惊雪正杵着的木拐棍,豁口处隐隐反射着银白光点,在阳光下一闪而过,被她敏锐捕捉。

    棍子里头藏了东西。

    梁惊雪眼疾手快,立即将拐棍藏于身后。她没想这么快让它现身。

    龙钟月徐徐出言,声音很轻:“是你的青峰剑,对吗?”

    她是第一个唤它青峰之人。她希望,它永远只是青峰剑。

    她得不到的自由,这柄掌门之剑替她做到了,十六年。

    龙钟月第一回见到梁惊雪与她的剑时,她很满足。萧影将她教养得很好,明媚光辉,灿烂夺目。

    她从未对梁惊雪说过让这柄剑认祖归宗,重镇绝云的话。她梁惊雪和她的青峰剑就该肆意江湖。

    长空剑就该永远佚失下去。

    就这样继续下去吧,像大川奔流。

    龙钟月思绪回笼,看清梁惊雪的动作后,却惊慌出口。

    “不要。”

    梁惊雪听得很清,却手上没停,拧动拐棍的把儿,露出青黑剑柄。

    簌的一声,长空剑重见天日。

    剑刃铮铮流霜寒。

    她剑指苍穹。

    台上年长些的弟子率先出声:“那,那是长空剑!”

    看台上瞬间惊呼一片,纷纷前倾着身子,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这佚失一十六年的掌门之剑如何再落入圣女手中?

    拜月节时,少许登上酌月花船的弟子曾见过这柄剑,可花船之战后长空剑便再无踪影,他们都当是此剑坠落一空湖了。

    持剑之人即为掌门。难道圣女当真天定?

    弟子们窃窃私语。

    龙钟月轻轻叹息一声。

    局势无可挽回。

    长空剑既已现世,便不得不争了。

    如今台上,梁惊雪手持长剑,而龙钟月手中只余断刃。谁处上风,一目了然。

    梁惊雪一瘸一拐,缓缓走近她几步。几乎是站在比武台的正中央,臂上用力,向下一掷,剑直插砖缝,斜斜挺立。

    她松了手,又缓缓向后退回几步,退回原位,伫立:“来场光明正大的比武吧,掌门。”

    龙钟月颔首:“夺得此剑者胜。”

    梁惊雪粲然一笑:“输了的人,要被赶出绝云派哦~”

    “自然。”

    “而且还得嫁人。”

    “……”

    龙钟月无语。

    不是沉默,不是惜字如金,不是高冷,是无语。

    倘若绝云派不是一滩烂泥,那真是好恶毒的诅咒。

    裁判适时见缝插针上来宣布新的规则:“以长空剑为筹。先拔出长空剑者,即为掌门。”

    这场比赛越来越有看头了。底下赌局不停加码,亦陷入了白热化。

    以亭霜为首的大多弟子为龙钟月摇旗呐喊,呼声震耳欲聋。

    便是她如今有些力不从心,可总也比梁惊雪这个残了右手,伤了左踝的半残,胜率要高上许多,赢家无疑。

    可也有人,偏是坚定支持梁惊雪。

    无他,赔率高,若真赢了,一本万利。

    且绝云派以武为尊,她却是个提不起剑的半残,若她成为掌门,想必不会像裘长老与龙钟月那般严苛,众人往后的日子必定更加自在逍遥。

    出于这般考量,声援她的声浪也越发高涨。

    一阵诡谲的妖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过,龙钟月双眸中倒映的苍茫群山凝滞,寒芒一掠,如离弦之箭,疾步破风而上,直冲长空剑,率先发难。

    梁惊雪足下轻点,一招凌云纵瞬息落至长空剑侧,她探出左臂,伸手拔剑,龙钟月翻腕而上,拦住她去路。她躲她追,她攻她守。三手相接,如疾风骤雨,闪电霹雳,台上之人连残影也几近无法捕捉。

    台上萧影抱着手臂,咪眼细细观察着梁惊雪的招式,竟比从前要快上许多。

    这些年因着忘寒毒的压制,她运气总是不得其法。如闸门前淤积巨量洪水冰凌,闸门大破便倾泻而下,直升好几阶。

    拳掌相接,梁惊雪势如排山倒海,出掌内藏千钧,龙钟月不慌不忙,以柔卸力。

    百招过后,两人各退后几步,立在原地微微喘息,平复。

    谁也没越过谁去。

    这回台下的弟子也都看清楚了,她梁惊雪是半残,但半残足矣。

    “你的凌云纵,有些过刚。想必修习之时,急于求成,心中不定。”龙钟月道。

    梁惊雪笑:“我就这风格,等我做了掌门,也就有时间慢下来了。”

    龙钟月:“过刚易折,你该去请教请教师父。”

    梁惊雪唇边的笑凝固了:“不急,等我坐上掌门,有的是与他周旋的机会。”

    “我——与——他——,慢慢来。”

    最后一字音未落,她步形如蛇,霹雳上前,眼花缭乱间,便至长空剑侧,左手握住剑柄。

    龙钟月屏息,以排其扰,箭步而上,白袖下一只素手探出,紧紧攥住梁惊雪已握住剑柄的左手。

    二人相抗,手臂微颤,衣袖摆动,四目相对,皆是凌厉。梁惊雪天生神力,龙钟月单手难以扼制,眼看她左手便要在拮抗中占上风,拔出长空剑。

    龙钟月再出一手,双臂握住梁惊雪的左手,二人皆看得清楚梁惊雪的左手已然不过血了,在呼啸北风中发暗发沉。她面色紧绷,五指渐渐失力,被龙钟月硬生生抬起。

    台下之人皆大气儿不敢喘,神经也绷紧了,往台前一拥而上,只为极力看清掌门之剑最终花落谁手。

    如此情形,似乎昭然若揭。

    梁惊雪眼底滑过暗光,唇边更是荡漾起微不可察一笑——哪里是龙钟月制住了她的左手,分明是她牵制住了笼中月的双臂。

    几是同时,龙钟月察觉到她这微妙的神情变幻,心中暗叫不好。

    已然迟了。

    梁惊雪低垂长袖下,猝然探出右手,握紧剑柄,五指合拢。

    拔出长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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