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云派,藏经阁。

    梁惊雪正半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翻找着束之高阁的功法秘籍,史册与弟子名录。

    腿上堆了一册又一册,厚厚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素白的衣裳也蹭得黑一块儿灰一块儿。

    藏经阁大得没边儿,册子的封皮又极其统一,她想从中找出十六年前之事的相关记载,无疑大海捞针。

    “阿惊!阿惊!”萧影的声音伴着噔噔的步子一道闯入藏经阁内,听起来倒颇有兴致。

    萧影绕过几排林立书架,才看见她撑着个腿坐在梯子上,以薄纱蒙面,掩住口鼻的背影。

    “来看看,师父寻摸了个什么好东西。”他伸出手臂,仰头向她炫耀着。

    她这才垂下眼睛看来人,只见萧影两只手里各攥着一只长长的冰棱,还在不住向下滴着水。

    她笑一声,继续翻着手里的册子:“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这么直这么长这么尖这么剔透,简直是稀世神兵。”萧影感叹着,对她的不屑一顾很是不服。

    她翻过一页:“青州无雪,不似白水,雪大得能砸死人。冰棱在这儿没什么稀奇的。”

    萧影比划着手中两支冰棱,很是顺手:“是,青州一年四季都暖和,一年最冷的时候房檐下能挂两根小冰柱,已是难得了。你小时候就爱玩儿这个,又够不着,总是求我去给你掰。”

    见她只是随口嗯了一声,萧影挥着冰棱:“下来下来,跟为师比划比划。怎么做了掌门整天垮着个脸还?”

    她知道萧影是见她这些日子郁郁寡欢,有意来逗她开心,可她如今沉下的嘴角似坠千钧,强颜欢笑只会让她的脸色更难看。

    “师父……”她放下手里的册子,归置回原位,“替我把梯子往那一架挪一挪吧。”

    萧影无趣地丢了冰棱,嘟囔一句可惜了,双手攀扶着推动木梯,滚轮滑动。

    萧影又抱着手臂看她翻找着书册,不禁疑问:“你都在这埋头翻了两天,到底在找什么?”

    “我想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被逐出绝云派。”她沉静地答。

    “为何不去问山洞里那位?”听见是关于那人,他语气沉了下来。

    “承鹤的话半真半假,问他倒不如不问。”她扫过一页,没找到想要的,放回书架上,继而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当年既然指认了你,合了承鹤的心思,按理说,承鹤该顺理成章培养他成为下一任掌门,断断轮不到师娘。”

    “明明唾手可得,为什么他偏偏在这时被逐出了绝云派?”她看萧影面色中亦透露出疑惑,“师父也觉出反常了,对吗?”

    萧影抱着手臂,一只手指敲了敲面颊,岔开话题:“师——娘——,这个称呼不错,多叫两声听听。”

    她并不看萧影,疲于翻找书册:“师父,他已经为当年之事付出了代价。我知道不该在苦主面前替凶手说话,可倘若他有冤屈,他不肯说,我这个做妻子的,绝不会让他背负。”

    萧影背过身,朝着窗边缓缓踱去。

    “阿惊,你是我养大的。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去爱谁,可如何也不能是当年诬陷我的仇敌。”

    “你有没有想过,他如今肯悔改,只是为了你。他的本性和承鹤一样,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虚伪与恶。”

    “他不是,”她平静地回,“我是他的妻子,我了解他。”

    萧影不想再与她争执下去,也不愿再回想起令他不悦的事:“不要再提这两个字了,师父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了。”

    她一目十行,匆匆扫过手中书册,又依着书背继续翻找下去:“好,那就提提你的妻子。你与师娘进展如何啊?”

    萧影单手一撑,坐在窗边案台上,光落下的窗影照在他身上。

    他悠了悠手里的锁链,支起腿:“进展……很好啊。”

    “到哪一步了?可商量好了在何地成婚?是先要个孩子,还是将大周走遍了,寻一处山美水清之地定居后再考虑?还是打算二人世界不要孩子?”

    萧影呃了一声。

    “到……与她共进晚餐……”

    梁惊雪还没来得及嘲讽,萧影又小声补充道:“还是在饭堂。”

    “你俩,不熟吧?”她不由笑出声来。

    梁惊雪说的是大实话,从前二人分隔两地,遥遥相望却心意相通。如今对面,却不知该如何相处。

    他那时说得头头是道,还传授给戴黔的心得,此刻落到自己头上,他反成了个哑巴。

    许是一针见血,这话激得萧影自案台上一跃而起:“你会谈恋爱!你多麻溜啊,师父还蒙在鼓里,你就把自己给嫁了。”

    她合上手里的册子,低头看一点就炸的他,揶揄道:“我怎么听出来你有点儿羡慕嫉妒,想向我偷师的意思呢?”

    “为师,偷师你?”萧影撒了链子,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那是被人骗了,还美滋滋的呢。”

    “跟八块腹肌的帅哥谈恋爱我有什么吃亏的。师父,本掌门当你的恋爱导师,你也不丢人。”

    说罢,她又翻开一册,安静地细细查找着。

    萧影无声地站在梯子旁,他是不愿承认的,可他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奇。李焉识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他这比驴还倔的徒弟拐到了手。

    抿唇思考片刻,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为师风流倜傥,一出手便俘获万千少女的心,自是没这个需要的。”

    “嗯,好。有骨气。”

    她声音不咸不淡。

    “不过,师父有一个朋友,有点儿事,托我问问你。”

    梁惊雪眼睛也不抬,阴阳怪气:“你的……朋友?你的朋友,我爹算一个,我算半个。除此之外,你还有朋友?”

    “怎么,师父在外头认得个朋友也要先支会你?你别管这么多!不过是看你经验丰富才请教你的。”

    她点点头,目光始终未自手上的书册挪开半步:“问吧问吧,我自然是什么经验都很丰富的。”

    萧影清了清嗓子:“师父这个朋友吧,他说,他喜欢一个姑娘,但是吧……”

    “他就是那个……那个……”

    “他吧不好意思,所以……那个……一直没有……那个……”

    他紧张地支支吾吾,全无往日潇洒之态。

    “哪个?”她不解追问。

    “就,跟姑娘……”

    她面露尴尬,合了手里的册子,半遮住脸:“师父,虽说你我亲如姐妹,好如兄弟,胜似母子。但违法乱纪丧尽天良的事儿咱不能干啊!你这种不守男德的邪恶思想是要浸猪笼的。”

    “你在说什么啊?”萧影诧异至极。

    “我是问,我想拉你师娘的手,我找什么借口!”

    她的嘴噘成o形,这才哦了一长声,撑着脸,终于露出个笑来:“啧啧啧,原来您二位认识这么多年,连手都没拉过。”

    他忍气吞声:“是,这不问你第一回怎么拉的手。”

    “第一回啊,我想想。”

    她卖了个关子。

    她回忆着:“第一回拉手……应该是第一回见面吧……我和他掰了个腕子。然后……他抱我回的将军府。”

    “这就抱了?!”

    萧影心下震惊,果然李小四是人不要脸则无敌。这等歪门邪道不学也罢。

    萧影一脸三观被重新洗刷的惊恐表情,梁惊雪看得清楚,悠哉道:“不要脸归不要脸,但管用啊。女人四十一枝花,男人四十皱巴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师父,你向来没脸没皮,这应该是你强项啊。”

    萧影顺着梯子爬上来,站在她下头两层,一本正经看她:“你会心跳吗?”

    “全年无休啊。怎么,你的心脏早九晚五加双休?”

    “是乱跳!”

    “心症啊?找乔玉书给你瞧瞧去。他那儿什么药都有。”她拉下面纱,掰着手指,“女人生孩子,男人坐月子,专治打孩子,外包大孝子,包出舍利子,一应俱全。”

    “你耍师父呢?”萧影撸袖子。

    她缩头,双手一抱:“我说我说。”

    “追姑娘和泡男人的道理是相通的,”她伸出三根手指,眼睛亮亮的,“分为三步骤。俯耳过来。”

    萧影将信将疑,听她低声传授,不由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

    一个时辰后。

    绝云巅。

    鬼鬼祟祟的师徒藏在一丛竹后,看坐在悬崖边饮酒的龙钟月。

    梁惊雪拿出篦子替他梳了梳被风吹乱的长发,比了个“上”的手势,一巴掌拍出,推搡他上前。

    他却好似腿上生了钉子,任她如何推也不肯挪半步。

    “不就牵个手吗,忸怩成这样。”她恨铁不成钢,抬腿便踹。

    萧影踉跄几步,声音不算小,龙钟月听见了,回过头来叫住了欲逃的他。

    “阿隐?”

    “师……师姐早。”他尴尬地转过身来,打了个招呼。

    龙钟月目光上下扫过,诧异了一瞬:“你这……”

    穿得好新啊。

    萧影壮起胆,走上前几步,将梁惊雪强行灌进他脑子里的台词过了一遍,正要开口:“师姐,我……”

    龙钟月正坐在崖边,手臂随着目光一道大大方方伸向他:“拉我起来吧。”

    她的声音似风轻云淡,没一丝多余的情感。可探出的这只手,分明是果敢的回应。

    他脑子发懵,怔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手在袖下攥了又攥,看着她平和淡然的双目,缓缓伸出手。

    梁惊雪立在覆雪青竹下,见此,沿着山道离去,扬起的嘴角徐徐垂下。

    如何的欢欣喜悦都只一刹,无尽的沉默与蔓延的灰色是她余下人生的主色调。

    她握紧了手里的册子,揣进怀里,她找到了她要的答案。

    正午的雪地折射艳阳,有些刺目,大片大片的雪地晃得她眼睛疼。还有几日,便是除夕,也意味着,她的生辰将近了。

    她摸了摸发间的云纹玉簪,自打上了凌云山,那支竹簪她已许久不曾戴过了。那是他去岁此时赠予她的及笄之礼。

    今年生辰……他会来吗?

    她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于公,她是绝云派的掌门。与宁安司势成水火。

    于私,他也修书一封与她和离。

    纵然她烧得干净,可于并不知情的他而言,两人是再无半点干系了。

    她只能在心里,卑怯地唤他一声夫君。

    崖边风大,呼啸声掩盖了所有的心动。

    萧影轻声地回答了她十六年前的那个问题。

    其实他自己也听不清,借着劲风乱说一气,想说什么说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他微微喘息,凝视着她。

    迟来十六年的话,希望不算太晚。

    四目相对,倒映出无边皎洁的明月。冰川裂隙,他看见她平静的脸上微微扬起笑意。

    月亮说她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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