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府怀安乡后廊上林管家家里。

    春儿快步入门,把门给插上。

    门外追来的王大婶子在那里拍门大骂,“春儿,我看到你了,就是你个这丫头给我泼的水,连着两天来给我捣蛋,你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不靠着邻里好心接济,早不知道死在哪里。寄人篱下还不知道感恩,就该把你赶出去……”

    香巧听的一颗心慌慌乱跳,拿着帕子捂着嘴,拉着春儿后退几步,看看薄弱的门板被拍的“啪啪啪”响,仿佛下一刻王大婶子就能破门而入。

    春儿也有点慌,还不忘安抚香巧和她自己。

    “门硬的很,她进不来。”

    便是如此,香巧还是愁,“王大婶儿堵着门口不走,我们家里没有水用,没茶吃,做不了饭食,可怎么办好?”

    这条后巷拥拥挤挤,每家都想尽办法空出室内来住人,好多大家伙事儿都放外头,总归几辈子邻居,不是依附广陵望族李氏东西二府生活的族人,就是两府的仆役,虽有一二手脚不干净,爱占小便宜的人,但大东西事没人偷。

    “渴了吧,我早洗了几个李子,来吃。”

    春儿从一个五斗柜里掏出三个水灵灵的李子。香巧接过一个,用细棉布绣花帕子细细擦干净,咬一口,酸的脸都皱起来。

    “春儿,你哪里买的李子,被骗了,酸的倒牙。”

    春儿笑道:“怎么会,我尝了好几个才下手买的。”

    张口一咬,酸!酸的她眉儿眼儿脸儿,全都皱起来了。

    当真被骗了。

    春儿气急,心疼钱,“这起子小贼,骗我好几个大钱买的,当时吃了三个,个个都甜,先别吃,等我回去找他们换果子。”

    香巧埋怨她,“你占人便宜,吃他三个才买,人家不坑你坑谁?算了吧,别去理论,万一他们不讲理要动手打你。”

    王大婶儿骂这么长一歇功夫,气都不带喘,春儿自然不会干受着王大婶儿奚落,锣对锣,鼓对鼓,也细声在门里道:“婶儿,你前儿不小心推翻我们家晾晒架子,衣服被褥倒了一地,我们就那么一床被褥,重新洗了晒不干,大晚上冻的差点没有生病,也没有骂到您门上啊。”

    王大婶儿顿了一顿,声音拉高一个度,“我那天蹲久了头晕眼花,不小心靠在你们你们衣服架子上,不是已经赔礼过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诚心跑我家捣乱,你不仅该骂,你还该打!”

    春儿嗓子天柔美纤细,好在气势在那,倒也有来有往,旗鼓相当,“婶儿我也是洗褥子两个时辰,地上久蹲,累的两天都头昏眼花,才不小心把水浇到你家晾衣架上。”

    王大婶儿大啐一口,吐在门板上,“啪嗒”一声令人闻之欲呕,“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小心浇水浇到我家晾晒的好好的衣服上,你分明是有意来寻仇,小肚鸡肠,恶毒没教养的小泼妇,这样的脾性,擎等着老死在林家做一辈子老姑娘,嫁不出去!”

    春儿听到那声音,恶心的皱眉,有些气恼起来,嘴里更加刻薄:“大婶儿怎么操心起我来,芳姐儿还不够您操心。”

    王大婶听到春儿带出她女儿芳姐,更动真火:“臭丫头,街头算命的大仙说,我家芳姐儿姻缘好着呢,要嫁贵婿!”

    春儿发出惊讶的抽气,叫了一声,“巧了!街头大仙说,我将来也要嫁个顶顶贵的郎君。”她好像琢磨了一下,得出结论,“看来咋们这一街多的是富贵好郎君,所以女孩们个个都嫁贵婿。”

    不待王大婶儿再回,就在这时,后头传来扑哧一声笑,王大婶子回头一看,正是西府二爷李玉琨身边的长随李长富,以及搓着手站在一旁,尴尬的面色带青的林管事。

    长富长的高高大大,不过二十出头,跟着的主人手松大方,一身鲜亮体面打扮,站在小巷里,叫王大婶子眼前一亮,将他上下仔仔细细看个清楚。

    林管事听了一会子,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这时上来要给王大婶子道歉。若是平时,王大婶子哪里买账,怎么也得当着面啐他一脸,逼他把野丫头狠打狠骂一通才干休。但见主子身边长随一道来后巷,猜到李二爷那里有吩咐,不敢拦着门阻拦他们正经事,讪笑着躲了开去。

    林管事叫开门,看到门后俩女,一个一脸不安,一个笑靥清甜,二人俱都迎上来喊爹爹。

    长富传递主子的意思。二爷其实就一句话的吩咐,到他嘴里却及其和气妥帖,“……当初看小春儿年纪尚小,托付到你家里住,现在看着大了,二奶奶也记挂着,等过阵子二爷二奶奶要回广陵府去,二奶奶身边伺候的人少,一个养娘年纪大不中用,另一个丫鬟芙蓉忙不过来,让小春跟着一起去府城。”

    林管事看了眼这会儿坐在矮凳子上的养女,乖乖巧巧看着像点样子。可心里清楚这丫头的底细,看着乖,偶尔却有极莽撞的举动。

    他又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亲女儿。这个也不争气,见了外人畏畏缩缩,但好在不闯祸。

    “二奶奶要缺人用,我们家香巧比春儿小两月,十三岁快十四了,家里学过点规矩……”

    长富笑道:“老叔的女儿肯定好,回头说不得二奶奶也要叫她进府里,到时候去跟春儿姐妹做伴,只最近慌慌忙忙,打点行李物事,清点人员管事,去了府城,还得安顿……”

    话说到这里,林管事也不敢再推脱。

    把人客客气气送走,回头一看,春儿跟香巧正交头接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给人泼两天的水,真不怕被揪住打一顿狠,你看看你自己这身板,能挨得你王婶儿几巴掌!”

    别看春儿有这莽撞脾气,但打小被亏待过,身子比香巧还娇弱些。偏生固执起来,倔头倔脑让人头疼。

    春儿拉林管事,软软的嗓子,让人火气不知不觉就小了。

    “爹,这是说定让我去二奶奶身边当差,还要跟着去府城。”

    她水雾般的大眼散出喜悦的亮光。

    从十来岁开始,她就一天到晚琢磨赚钱。她干爹林管事管着怀安县里一家绸缎铺,这铺子开在族人聚集之所,虽得庇护,却要面对数不清的烂账,赊账,和人情往来。每年年底交账目都要愁白头发,只把林管事生生愁老十余岁。

    春儿早听说这巷子里有在主子那里伺候,得脸得赏赐,发达富贵的。她心里不知道嫉妒了多少回。每每还要跟人比一比,一比较,就越发觉得自己被埋没了。

    她不比那谁谁更伶俐,长的更体面,什么时候能轮到她去主子那里得点赏赐,补贴补贴家用。

    林管事瞧她这模样,气就全没了,道:“你以为是好事,奴婢岂是这么好做的,你在家跟街坊邻居置气,我们赔个不是也就了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已然不是那么好吓唬的。

    她垂着头听干爹的训,心里却想着:“李家是出了名的慈善人,远近没有比李家更好的人家了,并没有听说主子打骂下人,犯错顶多让回家去。”

    “……你要是在主人家那里犯事,人家要打你骂你不消说,回头将你提脚远远卖了,家里能怎么办!一点子法子没有不说,还不知道要不要受你的牵累……”

    耳中听着,口里应诺,心里继续琢磨:“家里年年打饥荒,总不是个事儿,若是去府里能积攒些钱财,家里也好度日。”

    而且……春儿想到当年旧事。

    若不是李二爷救了她,狠心的赌鬼叔叔拿她抵债,她差点就要叫赌坊的人拖走,现在还不知道埋在哪里。

    她生来跟其他人不一样,模模糊糊看见好些记忆,又不敢同叔叔婶婶说。至八九岁时家中大乱,才惊觉有段噩梦一般的记忆不是虚妄,而是即将发生在眼前。

    当时叔叔日日流连赌坊,先是与当铺典当家里的东西,待值钱的都当光,忽一日一群人闯进来把三两间屋子里一顿搜刮,搜不到东西,又劈里啪啦一顿砸,慌乱中,婶子被人拉走。

    而她那会儿正在邻家院子里玩儿,看到了这变化,吓得要跑去拉回婶子。邻家大姐姐紧紧抱住她,捂住她嘴。但邻家大人怕被她赌鬼叔叔缠住,不敢收留她。她就此一个小孩子儿流落街头,冬天来临之际,饥寒交迫死在街角。记忆中她死前的三天里,最欢喜满足的就是李家施舍的稀粥,又香又甜。

    这次兵荒马乱中,她摆脱邻家姐姐的钳制跑了出去,没有追上婶娘,迷迷糊糊又惊慌失措中,循着前世那碗粥的记忆,一路磕磕碰碰,撞到跟着养娘在街头买绢花的杜玉钗。

    彼时她身后是凶神恶煞的赌坊打手,满嘴骂骂咧咧的“小贱人腿短,跑的倒快”。

    玉钗见她这么一个瘦弱女孩儿被恶汉追,又害怕又同情,慌乱中拉着春儿躲在她养娘身后。她养娘也不过一个后宅无知妇人,哪有胆量跟赌坊的人罗唣。

    好在临街茶寮里坐着的一个公子带着几个随从阻拦赌坊打手,因他几人连主子带下人,个个高大,衣着光鲜,又是本地望族,地头蛇也不敢轻易得罪,便几两银子交割了春儿。

    也才有之后春儿落脚林管事家,认干爹干娘,过上五年安稳日子,还有知疼知热的姐妹相伴。

    因此虽然自知家人小力薄,西府李二爷是天生的富贵公子,但春儿不气馁,想着将来总有她长本事的时候,哪一天叫她有机会尽点心出点力,也算知恩图报。

    “所以去李府里当差,正是两全其美。”

    春儿虽如此想,看着抹眼泪抽泣不舍她走的香巧,心中也漫上来一阵酸涩,不安,不舍。五年前,自打生病的她被林管事带到家里,她跟香巧就一起吃一起睡,亲如姐妹,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想着想着,她抱着香巧的手臂,将头倚靠在她肩膀上,香巧也回抱住她,互相依偎。

    看的林管事长叹一口气,有一层忧虑不曾说出口,便是养女日渐貌美,已然觑出个美人胚子的样儿来,这一去,不知道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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