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琨对着铜镜一照,长福递过来一精巧玉盒,李玉琨打开,挑了点涂抹上去,“嘶”了一声,忍不住又骂一声“泼妇”。

    脖子上带伤,又是深春入夏时分,衣裳也挡不住脖子,也没有出门的心思。他让长福去正房搬来一副褥子,把里屋的床铺上,准备歇息在书房。

    那玉钗看了,暗暗松口气。养娘还帮着准备了零碎物件送到书房外,递给长福。

    李玉琨新婚燕尔,多少俗物杂事拉下,此时虽然气恼,却也静下心来,让长贵长福把这些时日累积的各色信件,人情往来,田庄收益,店铺账目等找出来翻看处理。并叫了掌柜,庄头来问话。

    又有一桩正经事,“父亲那里打发人来,说是大哥今科在泸州再试一场,若不中,就不下场了,叫我在府城里活动活动,总还有些知交故里,若有个好的门路,大哥就此捐个实缺回来,如果是银钱不凑手,变卖些也无妨。”

    长贵道:“家里田地庄子都是祖业,年头年尾一大家子的嚼用全靠几个庄子的出息,轻易一个都不能卖。”且庄头们互通有无,地也是成一片的,一个卖了,自然其他庄头也都知道了,若是叫庄头误会了意思,私下揣摩主家势弱,生出些什么心思,也难处理。

    李玉琨道:“县里的几件铺子并货物卖了也不够,府城里的两间铺子生意倒好,就是匆忙出手没有好价格。”

    长贵道:“不然跟东府开个口。”

    李玉琨道:“跟东府大太太开口,不过几十两银子打发。跟隔房兄弟们开口,他们只怕兜里掏出来比你还干净。”

    长贵道:“大老爷派来的人这会儿还在家里等着,每日里愁眉苦脸问消息,他等着回去交差,我跟长福都避着他走。”

    一时犯难,也把后院那点子事抛掷脑后。等脖子上伤一好,就让下人收拾行李,没几日就要去府城去。

    晓初出行,一路颠簸,路上草草用餐如厕,约莫三个时辰才到府城。只见街道繁华富庶,人来人来的热闹,不是县城可比。

    这一路果然姬妾一概没带,玉钗只觉心情舒畅,烦恼一空。及至到李家大宅,掀开帘子一瞧,不觉大吃一惊。

    这分明大了不少,还气派精致犹如戏里的王公贵族的居所,

    老宅当然也大,但乡下地方起的屋子都大,她也不觉得有甚稀奇。一则李氏族居之地,几代人繁衍,屋舍起了有百余年,修修补补,终究还是陈旧。再有一则,李氏枝庶繁盛,族人多了,终归是穷的比富的多。祖居之地,随便遇到个人都是亲戚,打饥荒的何其多,谁家敢真的拿出钱大修屋子院子的……便是好东西,都不敢摆的太明显。

    以至于人人夸她嫁了望族子弟,享福不小。但她看老宅房子虽然大,却陈旧,侍候的下人虽然多,却朴实。这当然还有一重原因,李玉琨前头妻房去世,家中刚出丧,下人们都谨慎,不敢穿红带绿招眼。

    玉钗芙蓉主仆目不暇接,只恨没有再多两双眼睛。肉眼瞧着,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这轩昂府邸比老宅大还是小。但一进入,便见数不清的房屋,楼阁,景致。光是一路走来,已然有上百间房屋。外院有大书房,账房,演武场,倒座房几十间,中间两进先不说,最里一进亭台楼阁,水榭清波,抄手游廊,雕梁画栋,七八个独立的小院坐落其中,各有避障,精致非凡之处,老宅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

    又有西府海棠正值花季,开的艳丽,并有蔷薇,月季,春花浪漫,暖风熏香醉人。

    芙蓉紧紧扶着玉钗的手臂,“这……这,这就是那小厮说的小一点?”她用眼睛裁量,只恨不能拿个尺子将老宅跟此处府邸比划比划,好跟那个小厮分辨分辨。

    原就是大太太怕太招眼吩咐下来的,多年来下人们在老家人前一向如此说话。

    正中最大的院子是大老爷大太太的,附近另一个院子则是大爷李玉钦的居所。

    李玉琨的院子离这两处都远得很,穿过水榭,走到西北角,就见一座不比老爷太太正中院子小的院子,敞开着院门,上首一个匾额“怡心堂”,走进去一看,正面轩昂五间大屋并两边各两间耳房,后罩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倒座房一溜儿小房间,内中抄手游廊衔接,石子路通往园中。

    此处风景独好,离角门又近,养娘连连喊“好地方”。

    再进去,就见正堂紫檀木条案,两张交椅,中间一张方桌。条案上各设陈设颇具奇巧,上首挂着两幅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的字。西次间与大堂设有多宝阁分隔,进去上首是雕饰精美的花梨木罗汉床,榻上置有小几,石青金线蟒引枕,靠背等,显见是日常宴息之处。

    再有月洞门相隔,蟹壳青八宝祥纹幔帐,进去是西稍间,置有一张花梨木雕花大床。而西稍间下首隔断出一间小小暖阁,内另有一小塌。

    东次间是小花厅,东稍间做了书房,各种陈设华丽富贵,令玉钗主仆三人眼花缭乱,一时竟连话都没有,生怕露怯。

    囫囵休息一晚,第二日李玉琨就打扮的体面,将这一趟带来的礼物整理整理,重要的自己带着人亲自送过去,不重要的让下人送。其中最是要紧就是东府给姑太太,知府夫人送的礼物,他自己也添加一份。到了地头,门上说夫人去大明寺里做法事,要半月才回来。礼物留下,帖子也收,回头一定将话带到。

    李玉琨出门探亲访友,四处应酬,收拢有小一千两白银,加上家中本有的现银七千两,已是八千两巨款。

    只是距离他父亲要的数目,还差四千。手头的古玩器具,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太过打眼,一概不能动,倒是父亲以及他兄弟二人早些年置办的,能悄悄脱手出去,就是匆忙之间,还需找个好经济,即有门路又嘴巴严谨的。

    他忙着为父亲吩咐的事情奔波,一句没跟玉钗多解释。便是玉钗问,他也是一句男人外头的正经事情,内宅妇人勿要多问。

    他虽则年纪尚青,却天生性情缜密,早早知晓“几事不密则害成,君子慎密不出”的道理。而玉钗被丢在宅中见不到他几面,只以为他府城中也有相好,气的绞烂几条好帕子。

    至于春儿,那是如鱼得水。老宅里下人自然很多,但是玉钗一干人才来,怕露怯,轻易不肯使唤。养娘便时不时打发春儿跑腿。一则因为春儿身量未足,脸儿没长开,梳着双丫髻一团孩子气,比芙蓉这样的青春貌美大姑娘出门方便。二则女孩儿一大,就被拘束着不出闺门,久而久之,越发娇弱,不如春儿这种街上乡里常有跑动的腿脚还便利。

    小半个月下来,春儿认识了当街沽酒的老板娘,摆摊卖糕点的雀儿,食肆的伙计,肉铺杀猪匠,进城卖菜的,还有后巷里每日来送水的小伙子,送柴的老丈,和收金水的小老头。

    这日春儿午后无事,从后巷溜了出去,跟新认识的朋友雀儿在河边桥下石凳边坐下,春儿带家中剩的一只鸡腿来,雀儿取出卖剩的云片糕,二人头靠着头,一起分享。

    雀儿问她:“你主人家脾性如何,日常可会打你?”

    春儿回:“家里老爷奶奶都是好人,不打下人。”她忽而一笑,悄声道,“虽然不打下人,但是他们公母对打,你抓我脖子,我打你面孔,打完了又亲亲热热。”

    雀儿吃惊极了,“你们主母打夫婿,夫婿竟然还容得她,没休她回家。”

    春儿横她一眼,道:“这你就不懂,我们二奶奶美的很,二爷舍不得。”

    雀儿道:“比你还美?”

    春儿露出吃惊极了的表情,语气夸张:“哪能比,二奶奶仙女儿一样。”

    雀儿想象不出来,就她看来春儿是她见过少有的标致秀气,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可怜可爱,想想,点头道:“那必然是美极。”

    春儿托着下巴,转头问她,“你午后做什么去,可要回家去?”

    雀儿家在几里外的街上开着糕点铺,家里为多卖点糕,让她每日一大早走上半个时辰过来这一片摆摊卖,她继母将她当牛马使唤,提早卖完回家也不得闲,不若外头躲躲。

    雀儿踢了踢脚,道:“不回去,等会儿这里有杂耍,看完杂耍再走,你呢。”

    春儿看她孤单落寞的样子,有些不落忍,故意沉吟片刻,才在雀儿的失望表情中,哈哈笑道:“好不容易出来,我当然陪你看完杂耍再回去。”

    等她踩着轻快的脚步回去,发现后巷小门推不进去,自己嘀咕了一句,“怎么又被栓上了”,绕道前头正门进,过影壁,遇到长贵,她问好,长贵问她,“哪里耍回来?”

    春儿下意思狡辩:“给大娘办事情去,没有耍。”

    长贵斜腻了她一眼,“办什么事?”倒不是故意,实在是春儿就只有他胸口高,太矮了没法正经对视。

    春儿支吾了一下,上下兜里荷包都没有可以搪塞的,连根针、线都没有,道:“就……就去办了点事。”

    长贵轻笑了一下,“小丫头,会耍机灵。”

    看贵大爷笑了,春儿也赔笑着,一溜烟儿跑了。

    玉钗养娘年纪大,精力不济,每日午后一定要睡半个时辰,睡醒就歪着做针线。她年轻时绣工鲜亮,现在虽然眼神不好,还在为玉钗做贴身衣物。只是穿针引线,常常要喊人帮忙。芙蓉最是不耐烦,养娘喊住春儿,“来穿个线。”

    养娘拿着线穿半天没穿过去,春儿抿了抿线头利落穿过。

    养娘继续绣,问她,“刚喊你怎么不在?”

    春儿露出憨憨的笑容,无辜道:“我没听到,养娘声音轻,隔了墙声音穿不过来。”

    “岁数大,中气不及你们小人足。”养娘也没追究,道:“十四五的年纪,不小了,跟我学点女红针黹,也帮家里做点东西。”

    春儿没有二话,被养娘拘着,她年纪轻眼神好,手也灵,往日在家跟干娘也学过一些,只是精细的刺绣活计不会,如今跟养娘学着做,家里用的丝线布料都是上好的,顶顶鲜亮,好材料做出来的荷包,手帕等小物件也是精致美观,把玩着叫人爱不释手,春儿渐渐得趣,从此虽然照常往外跑,但也能静下来做女红,时间久了,手艺竟然不下于养娘。

    只是养娘喜欢寿字纹,福寿纹,灯笼文,春儿嫌弃老气沉闷,从玉钗,芙蓉那里借来样子,自己绣些牡丹纹,折枝梅花纹。

    后来玉钗,芙蓉也使唤她做些活计,养娘将跑腿的事情给了别个去做,春儿无可奈何被拘束在屋里做女红,倒成专用绣娘,不由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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