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

    端午佳节在即,万氏本不欲办生辰,但长辈体恤,让家里安排着在小花园里小摆两席,只请些亲戚家的娘儿们过来。

    万氏不好推拒,又头疼的思量一番,按照之前长辈姨娘的例,花了二十两银子叫下人去置办两桌。又花几十两,叫戏班子来唱戏。到了日头,园子里吹拉弹唱,戏子们“铿铿锵锵”,几家亲眷陆陆续续进来。

    她忙的陀螺似的,一早起来就在接待客人,陪着太太以及长辈们陪笑说话,除却众人纷纷贺她芳诞,混不像是她的生辰。

    李氏跟年纪大的长辈不过略坐了坐,就回屋子里去了。

    年轻的媳妇奶奶们这才放松下来,欢声笑语的吃喝起来,又把万氏拉坐下来,要敬她喝酒。万氏推阻不过,吃了三四杯酒。

    春儿本来一直跟在玉钗身边侍候,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丫鬟上来,喊了她道:“哎呀,这里侍候的人多着呢,不肖用你,也去吃点吧。”

    “去吧。”玉钗道。

    春儿见玉钗含笑让她去,她一时没有办法,也只能跟着人去了,果然廊下还摆了一席,下人们也在热热闹闹吃着。

    这桌上没有酒,但是鸡鸭鱼肉果子也尽有,隔得远看不清晰,但是那戏腔也是听的清清楚楚。

    只是春儿不安的很,她也没有心思在吃上,一直留着余光去看二奶奶,没多久,竟真的见到二奶奶起身离席。

    她赶紧放下筷子,就要起身跟过去。

    一旁带她来吃的丫鬟不想她动作这么快,也没有说一声就走,“哎”一声没留住她,懊恼极了,也赶紧追过来。

    春儿喊了声:“二奶奶,二奶奶……”但此时戏正唱的热闹,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

    那丫鬟追上来,喘息道:“你这小丫头,个子不高,跑的倒快。”她拉了春儿,“快回去吃席,你二奶奶去更衣了,自有府里的丫鬟侍候,你追去干什么,是认得路呢还是知道府里东西怎么找?”

    春儿被扯着根本动不了了,找了个借口,道“……其实姐姐,我也想去茅房。”

    那丫鬟道:“到这边来,这边有我们下人的去处。”推着春儿就往反方向去了。春儿顺着去另一方向,待远远看见茅厕,她弯腰抱着肚子,满脸又羞涩又尴尬的祈求,“姐姐自管去吃喝,可别等我,我肚子疼的厉害,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

    那丫鬟见她年纪形容尚小,哪里会知道小女孩儿有这个心计做戏,一想到如今天气热,下人茅房气味尤其难闻。今日又有酒宴,多少偷吃偷懒的货进进出出茅房,只怕更是臭气熏天。她想着大爷屋里的姐姐就吩咐她看着这丫鬟别让她乱走……茅房应当不算乱走。

    “那你尽早回来,府里院子房子多,夹道曲绕,你迷了路,小心走不出来。”她一边答应,一边不忘再吓唬春儿两句。

    春儿一个劲点头,“绝对不敢乱走,我肚子不疼了立马回来,我还没吃好呢。”

    那丫鬟见她贪吃的模样,笑了,“那你快去,我看着你过去就走。”

    春儿“诶”了一声,一个人往前头去,进了一间无人的茅房,捂着鼻子半天,才探头出来,果然没有人了。她赶紧避着人往当时看见的玉钗走过的方向跑,也亏她一直在李府内外院跑动,对豪门官宦的府邸建筑,地形,院落都有概念,知道哪里有花墙隔断,哪里有夹道通穿堂院落。

    两刻钟后,竟真叫她找到了地儿。只是此时玉钗已经出来,她一时犹疑不决,看着眼前这个小院房门口并没有人,她悄声走上前来,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公子哭的凄凄惨惨,嘴里嘟嚷着什么“玉钗,珠钗……她心里有我”这种话。

    这话别人听了可能只当是女子的头面首饰。但对春儿来说,却犹如一道惊雷劈下。

    她亮条腿跑多次修的珠钗,二奶奶小名儿玉钗,突然离席过来见的这个公子……春儿心跳如擂鼓,当下不及细想,转身先回席位。

    ……

    却说当时,有人来到玉钗身边,弯身在她耳边道:“我们大爷请奶奶过去一见。”

    她心中隐隐绰绰早就有预感,此时一点不惊讶。抬头一看,是一个丫鬟打扮,面貌清秀和善,脸上带着笑,神色自若的用附近听得到的音量说:“这位奶奶要更衣,请跟我来。”

    左右人不过眼风扫过,都没有太留意,此时众人即使没有围着万氏玩笑,也都在看那边的热闹。玉钗将之收入眼底,站起身,顺势对丫鬟点头,道:“有劳你了。”

    她跟着这丫鬟走出园子,穿过月洞门,又过了长廊,被引到一个空屋子前。

    玉钗犹豫了,立着不动。那丫鬟已经打开了屋子,催促她,“奶奶快进去呀,大爷等着你。”

    却见这时,郑熙已经按捺不住,三两步走出门来。他的模样十分憔悴,脸上身上,看着都消瘦不少。

    那丫鬟三人大剌剌都在外头站着,慌了,忙道:“这会儿没人,保不齐就有人路过,大爷快带人进去说话吧。”

    被这个丫鬟轻轻一推,玉钗没有抵抗,三两步子,她轻飘飘的就到了屋子里。那丫鬟将玉钗推进去后赶紧关上门,自己就坐在门外廊上守着门。

    郑熙看看玉钗,又看看她头上戴着的那只珠钗,突然就痴了,眼里落下泪来,“如今还能这样相见,真如梦中一般。”

    玉钗侧过身,也拿帕子擦了擦眼下泪珠,道:“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不如都忘了。”

    郑熙上去拉她的手,“忘不了。”

    玉钗扭了一下,抽回手,“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再不是当初了。”

    郑熙默默流了一会儿泪,“你这样说,就是拿刀子剜我的心。”

    玉钗道:“我的心也叫郎君伤透了。”

    郑熙道:“我情愿抛下一切,与你远走高飞。”

    玉钗吃了一大惊,吓的后退几步,睁大眼睛盯着郑熙。

    她仿佛突然被泼了一头的冷水,一下子清醒了,神色变了变,突然嘴角泛起冷笑,道:“你害的我还不够,还要来害我是不是?”

    郑熙怔住,愣愣道:“这话从何说起?”

    玉钗擦了擦眼睛,整理了神色,道:“郎君当日许诺,结果迟迟没有消息,我当时心念俱灰,若不是家中亲长还在,不敢不孝,早就吊死一了百了。今日郎君再来招惹我,还说要私奔的话,若是叫人发现,郎君前程尽毁,我也没有活路。”她泣道,“你若还有一分良心,就该将此事带入坟里,才算是不枉我们当时好一场。”

    郑熙闻言,伤心的泣泪横流,嘴里喃喃道:“怎么就到如此地步,怎会如此……“但是哭了一场,还是哽咽的答应了,起了个毒誓,绝不害她。

    玉钗得了他的诺言,也不敢再久待,收拾了脸上的痕迹,让门口那丫鬟带她原路返还。

    她走了,郑熙坐在椅子上,呆呆愣愣,嘴唇发白,眼睛发痴,仿佛傻了一般。

    那丫鬟回来,见他如此模样,唬了一跳,“大爷,大爷!”

    她赶紧去拍他的背,又去找水给他喝,又扶着郑熙躺下休息。

    好一会儿,郑熙才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说了什么,又默默流泪,那丫鬟问他,他才说:“她头上的珠钗还在,她还念着我们的情。”

    ……

    平平安安,并没有再多波折,待宴席散了玉钗带着春儿回李府。养娘嘴巴里直念佛,总算露出点笑容来。而玉钗,吃了这一顿宴回来,仿佛放下了什么包袱一般,整个人都松快明媚起来。

    春儿看她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也不像之前那般恍恍惚惚。而人有精神之后,自然又开始关注屋里屋外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至于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是见仁见智。起码家里要做什么端午的装扮,二奶奶开始给出各种令人烦恼的意见,诸人又不得不听,私下多有嘀咕。

    另外,二奶奶又开始盯着二爷的行程,时不时就要去外院叫二爷,至于二爷理不理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最后,便是春儿发现她把那支精致非凡的赤金蝶翅珠钗收起来了,压到一只不常用的箱笼底部。明明前阵子即使不佩戴,都拿在手上摩挲观看,不舍得收进妆奁盒子里的。

    春儿心想:“难得糊涂,我就一个小丫鬟,我需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那些什么钗,什么珠,什么公子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毕竟她只是一个小丫鬟,整天都被使唤的像一只陀螺。

    随后的日子里,二奶奶的变化是越来越明显。她恢复了之前娇媚慵懒的模样,热衷于穿衣打扮,涂脂抹粉,又开始埋怨二爷忙碌,没有空陪她,找二爷闹腾。

    这对春儿自然又是好事又是苦恼,二奶奶使唤她多了,偶尔一把钱,偶尔几文钱,累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但二奶奶偶尔要求着实多,一会儿一个主意,把人使唤的团团转没落好不说,一个不小还要挨骂。

    雪上加霜,二奶奶一转性,芙蓉没了好日子。她不方便再托病偷偷去外院,这些时日当面还好好的,背了人就摔摔打打,拿院子里扫地的小丫头出气。连春儿碰上了也得吃她的排宣斥责,十分吓人。

    春儿吃个教训,再想起长福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不过她看到芙蓉就跑,倒把芙蓉气的够呛,逮着就骂她,“我是个鬼能了吃你不成。”

    如此鸡飞狗跳,日子忽忽几天就过去。

    端午节时,姑太太府上又上门来请,玉钗托词病了身体不适,让人回话致歉。李玉琨在书房里听到下人传话,只疑自己耳鸣听错了,又问了一句,“她真说身体不适,不去了?”

    长福确定道:“二爷没听错,二奶奶就是这么说的。”

    李玉琨笑了,道:“这是什么缘故,昨儿个不是好好的。”

    谁知道这位二奶奶呢……长福赔笑,没有回答。

    李玉琨并不在意,摇头一笑,“随她去。”到了正日子,他自己带着长随去跟郑大人看龙舟。郑大人身边属官,清客无数,李玉琨难以冒头,敬陪末席。

    酒席之后,有人来请李玉琨,道:“府尹有请。”

    李玉琨跟着去了,只见这仆从将他带到一处安静所在,这是三间明暗相连的花厅,两幅画,几张椅子,十分简朴。

    府尹郑大人穿着便服走了进来,李玉琨忙起身行礼,口称“姑父。”

    郑大人对这称呼不冷不热,坐下,道:“你可知,叫你来是为何事?”

    李玉琨立着回话,“小侄不知。”

    郑大人冷笑,大喝一声:“你闯大祸了!”

    李玉琨忙跪倒,头贴冰凉地面,道:“小侄不明白,还请姑父明示。”

    郑大人道:“你自来府城,不过月余,却到处结交权贵内监,上下活动,却不知是阎王头上动土,都落到某位老大人的眼睛里去了!”

    李玉琨心下一惊,抬眼看去。

    郑大人脸色冷冰冰的,继续道:“你我两家有亲,同气连枝,我才尊大来告诉你一句,莫要自找绝路,你家若是安心做个富贵闲人,你爹倒是能稳稳在泸州连任知州,若是想再进一步,那顷刻倾覆在即。”

    郑大人抬手朝北方遥遥一拱,“那位老相公在朝一日,如今这样已经是胸怀宽大,莫要再图更多,惹火烧身,也带累老夫。”

    又喝了一声,“听明白没有!”

    李玉琨头贴在地上,咬了咬牙,低低道:“是,遵大人教诲。”

    郑大人道:“回去吧,回去读读书,静静心,山清水秀,何处不怡情。我倒是想做个闲云野鹤,只此身一时走不脱,你如何偏要往那蝇营狗苟之处钻营。”说罢,起身摆了摆袍子,走了。

    留了李玉琨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长贵进来,单膝跪在他旁边,叫了一声:“二爷。”

    长福在门口偷偷望了望,守在门外,不敢进来。

    李玉琨立起身子,面无表情,长贵低声问:“郑大人说的……”

    李玉琨道:“怕是近日来叫人看在了眼里。”

    长贵道:“老爷吩咐的事该如何差办?”

    李玉琨道:“大哥纳捐一事,只怕白费功夫,银子使到位,到了吏部那里卡住,文书照样下不来。”

    长贵道:“二爷可有主意?”

    李玉琨顿了顿,沉吟良久,一时脑中有千万个主意,但是去年离开泸州回乡之时,父亲殷殷切切,不许他擅作主张……一时没个主意,道:“先回家。”笑了一笑,道:“照姑父大人说的,闭门读书。”

章节目录

春色迟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晚晴归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晚晴归舟并收藏春色迟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