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意离婚的那一刻,我仿佛没有太多悲伤。

    本就是合约婚姻,如今合约到期,就该各奔东西。

    我净身来,净身走,一只拉杆箱即可装下全部家当。

    除了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四岁的儿子瑶瑶。

    陈琇君双臂抱于胸前:【宁跟着讨饭的妈,不跟有钱爹。】

    1

    办完离婚手续的次日,我就带着瑶瑶踏上开往鸿漾山的高铁。

    瑶瑶在座位上一脸慒地东张西望——

    以前出远门,都是坐专车或者私人飞机的。

    怎么一车厢的陌生人,不见了爸爸?

    “哇!”一声,大哭起来:【我要爸爸!】

    车厢里的人纷纷侧目,嘘声四起。

    我用纸巾给瑶瑶擦泪:【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

    瑶瑶:【那,我要跟爸爸讲视频电话!】

    【爸爸那里没有Wi-Fi。】

    侧前方的一个年轻男子过来,举着一个小铁盒桌游。

    【宝宝,跟叔叔一起玩变装小游戏好不好?】

    瑶瑶睁着陈琇君同款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男子打开,将盒面上的小人贴成老爷爷。

    瑶瑶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你来贴一个老奶奶好不好?】

    点指白色丸子头。

    瑶瑶拿起,贴在光头上……

    2

    傍晚,鸿漾山脚下。

    沿着青石板路往上走。

    瑶瑶:【妈妈,我们去住店吗?】

    【不,是回家。】

    3+1层的秋怡客栈,并不惹眼。

    五年前,一个极普通的日子。

    没有喜鹊叫。

    客栈门口的两株照殿红,堆锦般绽放一树肥花。

    我摘下一朵,浅嗅,再抬眸时,怔住。

    陈琇君竟然破屏而出,邪魅一笑,星辰失色。

    廊下奶奶的手机传出《游龙戏凤》的唱腔——

    好人家来歹人家,

    不该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

    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注:《游龙戏凤》讲的是明正德皇帝微服来到李凤姐店里,见其貌美百般调戏,后又亮明身份封其为妃。】

    3

    又办理完两波客人的入住后,忽然想起陈琇君的行政大床房还没放一次性拖鞋。

    遂拿了双拖鞋,往顶楼而来。

    客栈原来只有三层,在楼顶加盖一层,拓了两套行政大床房。

    开门即是露天观景大平台,桌椅成排,

    轻声叩门。

    没有回音。

    遂开侧门往露台而来。

    九十高龄的奶奶正在飞针走线地绣着清龙袍。

    娴熟的针法、精湛的技艺。

    只看水脚前的水浪,便已震撼到让人想哭。

    【注:龙袍下摆绣着许多弯曲线条,名为水脚。水脚之上,有许多波浪翻滚的水浪——来自网络。】

    非遗传承,无价之宝。

    陈琇君站在一旁,凝神而又恭敬地看着。

    【奶奶,这龙袍,我想订制一件!】

    奶奶摇摇头:【老喽,做不动喽!】

    【有一件成品,舒舒……】

    【奶奶,该喝药了!】

    我急忙过去,丢下拖鞋和一个笑容,扶着奶奶下了露台。

    我:【奶奶,那人浪荡不羁,怎么能碰那袍子?】

    奶奶:【好的绣娘,眼睛比绣花针毒,要能看破里子,绣出来的东西,才能形神兼备。】

    4

    次日清晨,自助餐厅。

    我亲手调制的几种小菜很受欢迎,客人们在享用满满几碟后,仍然意犹未尽。

    却又都不好再取。

    我劝他们再添,奶奶来电。

    【你把那件龙凤同欢袍穿了来,给我瞧瞧。】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

    奶奶分别用555天和999天绣了一件龙凤同和袍、一件红地缎绣祥云金龙纹袍,为清朝帝后大婚吉服。

    她说,一定要在她活着的时候,看见我穿上出嫁。

    两月前,她确诊癌症。

    我匆忙带了一个又一个男友来。

    她只把眼睛翻上天去:【我舒儿要嫁的,不是这些鱼虾!】

    最后,她决定,亲自在客栈守株待兔。

    她总是留心那些单身的男孩子,细细儿打量,然后又轻轻地摇摇头。

    今天,一听她要我穿上那件袍子,心中一紧,或许,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心情沉重地穿着那件袍子,向奶奶房间走去。

    5

    推开房门,奶奶不在。

    一个穿着大红缎绣祥云金龙纹袍子的背影袭入眼眸。

    潇洒转身,好看到发光。

    【奶奶老糊涂了,这件袍子,不卖的!】

    我气息不稳地说。

    他一挑剑眉,星眸拉丝:【她没说卖,是白送我。】

    【我去找她问清楚!】慌忙转身。

    忽然听见他提高噪音:【她说,是送给孙女婿的!】

    我像挨了一棒,连耳朵根都在热辣滚烫。

    机械转身,脸皮就像蒙在蜡像上的一张纸,尴尬扯动。

    【对……对不起,奶奶不认识你。】

    他是千亿身家的首富独子,随便出个街,都可以上热搜。

    可奶奶从不看这类新闻。

    如玉脸上露出嘲讽笑意。

    【世人大多识我这张脸,可有几人能识我心?】

    忽然眼带锋芒:【其实我跟你一样,正为婚事发愁。】

    这世间悲喜并不相通,我与他云泥之别。

    我:【陈总,这件衣裳您穿着不合适,快脱下来吧!】

    他花蝴蝶一样张开双臂:【就像为我量身订做的一样,哪里不合适了?】

    我的脸成了赵粉牡丹,牙一咬,冲上前去解那袍子上的铜扣。

    刚解开一粒,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扣住细软的腕子。

    饕餮盛宴般的俊脸逼视:【怎么还没喝交杯酒,就急着洞房了?】

    我挣扎几下,就像蚍蜉撼大树。

    【放开我,否则,我喊人了!】

    他邪魅一笑:【喊人?好啊,你我穿成这样,你又如何跟人解释?】

    我哑然。

    他自负一笑:【乖乖听我把话讲完,我就不急于这一时。】

    我只得点头。

    他将手利落向后一丢,随即叹了口气,开门见山:【我爸爸逼我联姻。】

    我:【你不喜欢那位大小姐?】

    他摇头:【不喜欢。】

    我:【人家哪里不好?】

    陈:【她自恋、极端,曾因父亲想再娶而自残。】

    脸崩紧,眼神凌厉:【我若跟她联姻,婚后轻则一地鸡毛,重则家破人亡。】

    【所以,我必须闪婚,将这灾星挡在门外!】

    我:【这两件婚服,我可以租给你。】

    陈琇君凑进:【我缺的不是婚服,是新娘。】

    我向后退:【新娘?我可以帮你找。】

    他紧逼,忽然托起我的下巴,一脸宠溺:【你不也正巧缺个新郎吗?】

    6

    奶奶说,他以前是明星,现在是生意人,爹妈在老家。

    领证后,我们就住进他别墅,婚礼等过几年他混得更像模样了再补办。

    平坛影视城,陈琇君穿着祥云金龙纹袍,我穿着龙凤同和袍,携手站在四面殿宇、宫墙下。

    他:你真漂亮。

    我:婚纱照拍得这样美,离婚时怎么办?

    合卺之礼,红袖添香,龙凤剑舞……

    奶奶看得红光满面,皱纹绽开。

    合卺之礼巨照挂在床头。

    太阳西沉,霞光满天。

    陈琇君拿起吸嘴袋,吮得缠缠绵绵。

    我面红耳赤。

    袋子里是奶奶用破壁机榨的早生贵子汁。

    【你来。】

    我规规矩矩地吸了一口。

    他推开:【不对,我来教你……】

    覆上我的唇……

    7

    沈黛丝来时,我一个人在家。

    她高挑匀称的身材,大眼雪肤玫瑰唇,仿佛童话里的公主。

    神情有点害羞,却高高在上。

    从腕上褪下一个青梅竹马玉手镯:【这是陈家为准儿媳订制,梅花傲雪,竹报平安,如今物归原主。】

    我伸手去接,镯子滑落,在大理石地上破碎。

    她冷笑:【果然有心机,不过我会等,等君哥摆脱你。】

    8

    陈琇君开车,头等舱的舒适感。

    很快,我便有了梦熊之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注:梦熊之兆,指怀孕。】

    快要生了的时候,奶奶走了。

    生命,本就有来有往,我答应过奶奶,不因大喜大悲而伤身。

    瑶瑶出生了。

    陈琇君当玩具来耍。

    耍着耍着,就耍大了。

    他继承了陈琇君的皮囊,却遗传了我的平民基因。

    比如,称有保镖的豪车为笼车,幼稚园的大巴车为龙车。

    为了跟旁的小朋友一样坐龙车,哭闹不休。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爸爸是有钱人。】

    【那要爸爸破产!】

    【啪!】陈琇君甩了一巴掌。

    瑶瑶倒地抽搐……

    从此,他坐龙车往返幼稚园。

    他也跟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粘人。

    爸爸出差,要讲视频电话,回来,飞奔入怀。

    倘若回来晚了,会躲进自己小屋。被放在肩上驮出,委屈大哭。

    9

    陈琇君和另一个女人一起回酒店的视频在网上疯传。

    谭薇,千万粉丝大网红,直播时唱跳撩人,媚骨天成。

    管理公司旗下艺人,又一副不输商业巨头的老板娘范。

    所以即便离异,有一男孩儿,也让不少粉丝不远万里车跑废,人疲惫,求婚不成空洒泪。

    就连陈子恒都在个人账号上说,很欣赏谭薇,势均力敌。

    她像星光一样耀眼。

    我是空巷含羞草。

    挂在客厅的大幅婚纱照依旧光鲜。

    真皮沙发上,陈琇君神情疲惫。

    蜜月时我见过。

    高光修容液下,黑眼圈遁迹,我:【恭喜你上岸。】

    他目光温柔:【你也会的。】

    瑶瑶放下视频电话,念着【爸爸】,哭得稀里哗啦的画面浮现。

    我艰难开口:【瑶瑶,跟谁?】

    他双臂在胸前交叉:【宁跟讨饭的妈,不跟有钱爹。】

    10

    我又回到先前的地方,秋怡客栈重新开张。

    瑶瑶上了镇上的幼稚园。

    他总是闹着要找爸爸,都被我瞒哄过去。

    直到,这天夜里。

    瑶瑶大哭,并对所有手段免疫,我已黔驴技穷。

    房门【咚咚咚】被敲响:【半夜鸭叫,拔巴、拔巴,我们怎么睡?】

    我急忙冲门口:【抱歉,今天的房费,减半!】

    又冲瑶瑶:【你再哭,妈妈也要离开,剩下你一个人。】

    他的嘴一撇一撇,抽抽嗒嗒不再出声。

    自此,瑶瑶不再哭闹。

    就在我认为已云淡风清的时候,他的下眼睑肿起来。

    镇上的医生说,他上火了,开了一堆中药。

    我一边喂药,一边问:【苦不苦?】

    他:【不苦,泥娃娃才苦,没有爹也没有妈。】

    【注:儿歌《泥娃娃》歌词:

    一个泥娃娃

    ……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

    也没有爸爸

    ……】

    中药不大见效,医生说要全麻手术。

    他这么小,万一麻药影响智力发育……

    市内一家医院不用麻醉,我们过去。

    手术时,我按头,两个雇员按腿。

    瑶瑶痛得嗷嗷大叫,撕心裂肺。

    我真希望没长眼睛,没长耳朵,冷汗涔涔。

    从手术室出来,瑶瑶已经哭得精疲力竭,伸出两只胳膊:【妈妈抱!】

    我抱起他,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麦粒肿易复发,要杜绝诱因……】

    晚上,我给陈琇君发了微信:【瑶瑶想你上火长了麦粒肿,刚做完手术……】

    等了很久很久。

    终于忍不住,输入一串数字准备拨过去。

    他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终于过来。

    举到瑶瑶跟前,【爸爸】。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屏幕。

    我点接听,陈琇君的脸闪现。

    瑶瑶看着屏幕,忽然转身向门外飞奔而去。

    我挂断视频追去。

    桥下,瑶瑶蹲在溪边。

    我过去:【为何要跑?】

    瑶瑶站起:【妈妈,医生说不让哭,怕影响伤口愈合,你看这溪水,像不像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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