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轻叹一声,随即淡淡笑道:“夫人宽心,无事的。”

    她不欲再多言,将风铃放进袖中,便挽过二人的手道:“夫人,阿姐,我们回去罢。”

    夫人与阿姐均知她的脾性,故而亦不多问。

    三人共乘一轿,却各有所思,终是无言。

    原不知永明二十年秋,于纪府相依为命的三人,似如此共聚一室,已是最后一回了。

    若早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地推心置腹一番呐!

    *

    不过一月的光景,桓江的寒风便早早地渡水而来,带来了满城的风霜。

    百姓换上了更厚实的衣裳,仍旧欢欢喜喜地在街上叫唤着。

    是了,琞京的百姓不比别处贫苦,无需担忧在天子脚下吃不饱穿不暖,总该是欢欢喜喜有盼头的。

    更有权有势、金银满贯的人呐,便更无暇去忧,原也无人教他们如此。

    他们收拾得衣冠楚楚,团团地围进琞京城最温暖如春的地方。

    譬如蕴芳楼脂香粉暖的阁楼之上,便坐满了金质玉相的公子哥们。

    他们不似寻常左拥右抱,反倒安安分分地挤在一处,痴痴地观赏着小案旁美艳无方的女子奏曲。

    那女子眼着浓妆,愈发显得眉目含情,一道烟紫色薄纱又将她的小脸半掩起来,朦朦胧胧地便更叫人心醉。

    她自己却好似浑然不觉,仍旧凝神地奏着身前精致的凤首箜篌。

    明艳的楝花色宽领束腰云锦袍衬得她身段极好,她虽端端地跪坐在小案旁,那宽大的袍领却随着她拨弹的动作点点垂至香肩尽头,露出几寸雪肤来。

    新挤进来的年轻公子见了这幕,竟都面色通红、语无伦次起来。

    怪道人人皆言,皆言蕴芳楼新来的清倌不似旧日的清高淡雅,又不似那些肥环燕瘦般妖颜媚骨,总之,当真是个天生便会攫人心魄的尤物呐!

    最后一缕乐音悠悠落下,便听见坐在最前的男子脆生生地鼓起掌来:“玉茗姑娘的箜篌奏得愈发好了!”

    却闻玉茗起身轻笑一声,纤手将宽领扶起,又理了理裙袍,娇声软语地颔首谢道:“小侯爷谬赞了,原是沈公子谱的曲子极好。”

    众人听罢便都哄乱起来,争相递出谱子笑道。

    “玉茗姑娘!我这里有新的曲谱,姑娘瞧瞧?”

    “玉茗姑娘,我这儿可有失传已久的《惊雁》,姑娘可中意?”

    “先看我的!”

    ……

    那女子竟亲自来接,接了谁的,便朝谁莞尔一笑,婉转道一句谢。

    “多谢诸位公子,奴家这次亦备了谢礼,乃奴家亲手所绣,望诸位公子不弃才好。”

    玉茗轻一福身,便唤了小厮来将各色荷包一一散给赠琴谱之人。

    接了荷包的喜笑颜开,得过其他物件的得陇望蜀,新闻名而来的,则暗自气恼未曾早知。

    玉茗回了案边正欲再奏一曲,那小厮却附耳来报:“姑娘,外头有人急寻。”

    玉茗垂眸思量了片刻,随即踱至裴旻身前,欠身低语:“玉茗今日身子不适,欲先退下,烦请小侯爷替玉茗周全一番。”

    裴旻颔首笑道:“去罢,这里自有我。”

    他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数个壮士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堵成两面墙,将玉茗好生从侧门送了出去。

    仍能听见阁楼之上众人抱怨不满之声,可玉茗没有再回头。

    她独自一人进了厢房,再出来时,便只见一位白纱素袍的寻常女子,浑然不见原先媚眼如丝的玉茗姑娘。

    菱歌熟练地打开了后门的大锁,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

    她往左右一望,果真见香袖急得满脸是汗,正蹲在墙角默念着什么。

    “香袖,出什么事了么?怎的这时候来寻我?”

    她将少女轻扶起来,低声问道。

    香袖惊呼一声,见是她,忙拉着她便走,一边带着哭腔道:“快些罢姑娘,将军和陆姨娘回来了,正找你呢!呜呜呜可吓死我了!帮姑娘圆谎太吓人了呜呜呜!”

    菱歌霎时呼吸一滞,周遭的事物竟翻天覆地地变换起来,实实地定格在了数年前那夜,阿娘哄她入睡的景象。

    那便是她最后一次见阿娘了。

    葱青色纱帐之下,慈母侧卧床边,眸光含泪,却仍嘴角噙笑,轻拍着少女的薄背。

    那时她瞧见了阿娘眼角的泪,便问:“阿娘怎么了?阿娘别哭。”

    阿娘却刮刮她的鼻子,温然笑道:“与你父亲吵了一架,无碍的,阿妧快睡罢。”

    她信了。

    却不知那夜凌晨,父亲和阿娘便悄悄缒马出城,不告而别。

    她想,他们原是怕她胡闹不依,任性拦人罢。可她,即便是十三岁的她,究竟也不是那不解人意的性子呐!

    这一别,可知她梦了多久,等了多久呢?

    她架不住鼻头猛然一酸,瞳眸之间便登时盈满了泪。

    少女情急之下,竟反拉着香袖狂奔起来。

    “香袖快些!”

    她雪青色的袍袖盈风荡漾,她颗颗晶莹的泪珠随风扬去,皆如秋月里纷飞的片片花瓣,飘着,舞着,轻易便随她奔回了复又热闹起来的纪府。

    她听见祖母的哭声。

    她听见父亲的慰语。

    她听见夫人与娘亲的寒暄。

    她止不住婆娑泪眼,却仍笑着朝他们奔去。

    “ 父亲!阿娘!”

    却见二人遥遥回眸,皆是眼眶通红。

    西北苦寒,风雪无情,催出了他们斑驳的银发,磨皱了他们鲜活的肌肤,将他们蹉跎得沧桑不已。

    可只需去瞧他们毫不佝偻的背脊,毫不含怨的瞳眸,便仍可知,料峭风骨的纪将军与陆医师啊,终究是一如既往,是心甘情愿,无惧无悔的。

    少女扑入那柔婉妇人的怀中,不住地落着泪,满腔心事便也只化作一句:“阿娘!”

    她很怕,很怕又如前世一般,父母迟迟不归,而自己再次早早命陨,仍旧无法侍奉二老膝下。

    她原不是爱哭之人,可她的家人,究竟是她所有的软肋呐!

    额上忽而传来点点凉意,菱歌抬眸去望,便见阿娘泣不成声,早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抱住她,一丝也不愿松开。

    一旁的父亲却摸摸她的头,眸色复杂地笑道:“阿妧长大了。”

    她不能懂这复杂,因而亦扯出一个笑来:“父亲,阿妧很想你们,”

    她又小心翼翼地垂眸去问:“你们这次回来,还走么?”

    父亲的笑僵在眉梢片刻,很快却又将她和阿娘皆搂入了怀中,叹道:“不走,不走了。”

    “当真?当真不走了?”

    祖母将泪抹了干净,紧紧扒住父亲的臂膀,将他扯到自己身边,瘪嘴问道。

    父亲又执起祖母的手,俯身含笑:“娘,儿当真不走了,便留在娘跟前尽孝。”

    “好好好!我的儿哟!苦尽甘来了!”

    平日里面色刻薄的老人,终于眯起眸子欣慰地笑起来,当真是极稀罕的。

    却见赵夫人神色淡淡,福身道:“老夫人,将军,妾身去遣人唤萤书回来。”

    而后朝她和阿娘点了点头,便大步离开了。

    夫人的身躯仍是那般清瘦却又笔挺,很快便消失在廊角尽头。

    菱歌忽而想起阿娘同她讲过的一个故事。

    昔日,北方有一个富饶的小国,某年秋季,国公府最优秀的嫡女欢娘与将军府被寄予厚望的嫡子二郎于演武场相识,二人皆是文武双全的性情中人,又十分兴致相投,没过多久便成了至交好友。

    他们相约比武、狩猎,一同饮酒、作诗,无话不谈。

    可谁知两府长辈误以为二人私相授受,竟乐见其成地去求了赐婚圣旨,待二人知晓此事,这段姻缘却早已拍板而定,再反不得悔。

    成婚后,将军府夫人又以死相逼,多次迫二人洞房生子,直至欢娘生下一双儿女后伤了身子,才堪堪作罢。

    这对怨侣痛苦不已,再无法似从前那般推心置腹。

    此后二郎仍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妾,渐渐走出那片阴霾。

    而曾经鲜衣怒马的欢娘,却永远地困在了那方后宅,困在了那方攫去她心魂的枯井。

    再也回不去从前。

    阿娘那时双眸失神地同她叹这世道的不公,而她年纪尚小,并不能领会。

    可当真做了“欢娘”一遭,又去阴司地狱闯了一趟,她还如何不彻悟呢?

    而故事中的欢娘,如今看来,不就是那可敬可怜的赵夫人么?

    那样一位能文能武的奇女子,那样的明媚鲜妍,仍旧无计可施地被一纸婚约囚困在了这不见天地的四方宅院。

    幸而夫人总不必如昔日的她,懵懵然踏入世间最深最暗的樊笼之中,又惶惶然死在了那盛满森森白骨的樊笼之中呐!

    菱歌轻叹,女子无人可依,终究可怜、无助。

    然而女子可依的,自来,也只有自己呐。

    *

    今日纪府张灯结彩,比往日新禧之时更为欢庆。

    如今夜长,一家人用完晚膳后,便各自回了卧房中。

    寒风簌簌地去闹那枯叶,卷起,落下,复又卷起,复又落下,却浑然不比往日噪耳,倒似孩童脆生生的笑吟,开人心怀。

    一至房中,菱歌便解下腰间的荷包轻轻放至一旁的绿桥手中,莞尔笑道:“我瞧着这些日子荷包越发重了,你细数数,再亲自去办一趟罢,西河巷的银子,也该去送了。”

    绿桥打开一看,果真见有不少碎银子并着两锭金子,沉甸甸的,因而亦笑:“姑娘真厉害,这儿少说也有一千多两呢,如今天冷了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奴这便去办。”

    菱歌颔首,待绿桥一走,便肆意地在床榻上打起滚来。

    赚了官宦纨绔们这么多银子,为何不乐呢?

    多亏了裴旻为她谈成了蕴芳楼的好差事,又劝了老鸨与她三七分利,还日日为她张罗,将她生生地捧成了名倌,引得无数人为闻她一曲不吝钱财,叫她赚得盆满钵满。

    多亏了他呐!

    她正盘算着好生报报裴旻的恩,却见父亲和阿娘面色不善,疾疾踱步而来。

    二人一进门,便警惕地将门锁住,满脸凝重,叫她登时肃然而起,不敢倦怠。

    不等她开口,阿娘便上前来死死握住她的手,双眼猩红,只是喃喃道:“阿妧……”

    “罢了,盈娘,我来同阿妧说。”

    父亲长眉入鬓,此刻深深拧起,叫人心神不宁起来。

    菱歌紧盯着他的眸子,不安地问道:“父亲,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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