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一怔,对着他的假面兀自出起神来。

    他与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同。

    便如他的装束,通身的银白,一尘不染,唯有一缕天青色的发带点缀,整个人就似是衔兰卧柳的遗世仙鹤。

    是了,他有鹤骨松姿,与旁人都不同。

    她在蕴芳楼也见过爱着白衣的男子,然若不是着素带孝,便就是附庸风雅,若要佩发带,也皆是白色,从没有如他一般爱用青色的。

    思及此处,整个人便浑浑噩噩的,总觉得好似在什么时候,也曾见过一人的青色发带翩跹,在凉夜中鼓荡得如波如浪,几乎就快要随风扬去了。

    然那人的脸,那人的脸如何也看不清,如何也记不起,那瞬息间的景象就似本不该在她脑中出现,却硬是叫她幻想出来了。

    她惊觉,就因了这一闪而过的片刻画面,心下竟忽而怅然起来,一个人恹恹地不想说话,就这么惘然地盯着他看。

    不知那人遮遮掩掩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不知他是不是那个恶毒的长信王,亦不知他为何对着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竟能说出这般缱绻眷恋之语。

    她身上到底也没什么好图谋的呀。

    如今身上的银针啦,簪子啦,软筋散啦,便是最重要的物什,也都被搜刮了个干净。

    然若说是看上了她的容貌,她也是断然不信的。

    这世上哪有人一眼就能钟情?无故殷勤,纵使她想不到,公子也定是有所筹算。

    如此想着,人也就振作起来,脑中也清明不少。

    留,她当然要留,为何不留?

    要借着留在他身边,继而在这营中潜伏。

    若不留在这营中,如何从姓孟的手里夺回木匣,又如何刺探到长信王的所在?

    若得公子信任,有些事做起来,定会容易得多。

    然公子水深莫测,必不会信她当真心甘情愿地留在敌营之中,做个卑微婢子。

    无论是她还是青棠,或是其他灵琞女子,即便在这乱世之中,亦都做不出这等奴颜婢膝的姿态来。

    这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至死不忘。

    因而她一双眸子扑闪两下,便就蓄了满眶的泪,双唇微颤,哽咽着去问那人,“公子不会放奴回灵琞了么?灵琞才是奴的家啊……”

    那人怜惜她,伸了柔软的袍袖细细为她沾去颊边的泪痕,又兀自轻声道,“总会回去的。再者,你不是还有东西没拿回来么?”

    菱歌眨眨泛酸的眸子,唇角急忙忙地弯起一个饱含期冀的笑,“拿回来了,公子就放奴走么?”

    听那人像哄孩子似的,声调轻扬,“嗯,到时,我送你回灵琞,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想,不必他送,她自己便能走呀,有了这一遭教训,她定会加倍小心,万分周全,再不能叫人掳了她去。

    况且,况且她还要去雍齐寻大哥,要同七叔汇合,还要偷偷去北樾教训一下长信王呀!

    公子若要挡她的路,若要回灵琞为北樾鞍前马后,那就莫怪她背后捅他刀子。

    一颗心想了许多,连公子届时埋在何处都想好了,面上却丝毫不露,兀自瘪了嘴,凝眸望着他,声音闷闷的,“公子是守信之人么?”

    那人笑叹,“不骗你。”

    不骗她好啊,他既如此说,她便也蹬鼻子上脸。

    不再假惺惺地称奴道婢,胡乱抹掉了泪,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大堆。

    便如,“公子为何要为北樾人做事?”

    “公子着人砍树当真是为了制棺么?”

    “公子得孟将军器重,孟将军为何不将我的玉瑗交给公子?”

    又或是,“公子为何救我?莫非是因了我像公子的故人?”

    “我与公子从前见过么?”

    “公子能把面具摘下来么?”

    ……

    那人果真被噎住,或是因了她问得刁钻,他是答也答不了,许也许不了,便就干脆一句也不应,兀自搂了她的肩,将她轻轻放平在塌上,被衾也一床又一床地为她拢好。

    干好这一切,也只轻咳两声,道了句:“你先好生将养,我要回樾宫一趟,五日后便回来。”

    便就转身走了,走得飞快。

    也不知这时候就骑马去了樾宫,还是灰溜溜地去了何处躲她。

    总之好歹是走了,不必她再耗神应付。

    菱歌舒了口气,试着朗声唤道:“有人么?”

    帐外登时有人影闪过,不过片刻,人已出现在了帐中。

    是个女子。

    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屏风后,北樾口音不是很重,声腔柔柔的,“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菱歌温声道:“就是有些饿了,烦请姐姐为我寻些吃食,可以么?”

    那女子忙道:“姑娘叫奴兰芷便可,奴这便去为姑娘备膳。”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真是稀奇,公子是救过北樾国君的命么?

    军中艰苦,可她这个被公子亲口承认的婢子都能有人伺候,而真正救命的医士,真正的北樾百姓,却只能在她面前称“奴”。

    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可她却是真真切切地身临其中,不得不信。

    罢了,终究还是自己比较重要,何必去管这无法撼动之事。

    自己还饿得前胸贴后背呢,等兰芷端来了鱼肉羹与饺饵,闷头就如豺狼虎豹般吃了起来,哪还有心思去管?

    唯一一点旁的心思,便也只用来问,“长信王如今是在樾宫,还是在军中?”

    兰芷瞧着与她差不多年纪,却好似有着十二分的乖顺,板正地立在塌边,双手交叠在腹间,一双圆圆的眸子清清亮亮的,不会多问,什么也都并不瞒她,“回姑娘,奴从前在樾宫为质子诊治过,后来随军,并不曾见质子同行,想来质子仍在樾宫中。再者,质子非我国人,国君绝不会许他在军中。”

    菱歌又问,“质子在樾宫可能行动自如?”

    兰芷摇了摇头,“质子眼盲,国君十分不喜,素日来只许他在一处偏僻宫室,无国君召令,是断不能擅自走动的。”

    菱歌想了半日,也不知长信王的样貌,便笑意盈盈地道:“我记得长信王十分貌美,就同公子一样日日爱穿白袍,是不是?”

    兰芷沉吟片刻,旋即斟酌道:“质子白纱覆眸,瞧不清容貌,只是衣着……好似与姑娘所说有所偏差,奴为质子诊治数日,从未见过他着白袍,倒常见他……见他着一身青袍。”

    想起那人发间一抹青,菱歌暗自思忖,莫非,公子是长信王的手下,不忍屈辱,擅自叛了国?

    嗯,很有可能。

    心中有了数,菱歌便不再问,安心进完食,就由兰芷扶着出了帐。

    甫一掀开帐帘,那一碧如洗的天便刺得菱歌忍不住闭上了眸子。

    缓了片刻睁开,便能瞧见四周墨绿的山脉绵延不绝,鸿雁舞着壮硕的双翅,奋力划空,欢鸣着飞进不远处的林中。

    遥看草色,郁郁苍苍,好似一床广阔的茵褥,星星点点的紫色野花朦朦胧胧地缀在草间,晨露被红日映得晶亮亮的,满目竟没有一点儿寡淡的色彩。

    菱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十月,因而叹,南国的天真暖和啊,南国的景致也好,许是因了这般缘故,北樾才分外急切地要攻下南毓罢。

    若没有战争,这么好的地方,谁愿意拱手让人呢?

    她还叹,背靠公子就是好啊!

    你瞧兰芷说什么,“公子吩咐,叫让姑娘多出来透透气,对伤处好。”

    她原以为定会有人阻拦,谁知这帐外根本无人看守,操练的军士都在远处,砍树的那批也在林中哼哧哼哧地干着,而那四五个中年男人也许又在将军帐中密谋着什么。

    密谋好啊,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便没人来找她的麻烦。总归此刻不必去应付任何人,轻松许多。

    一轻松,就能好生想想她自己的事。

    因而她问:“兰芷,我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好?”

    兰芷笑答:“姑娘年纪轻,很快就要好了,今日既下得塌,便已好了一半。”

    她颔了颔首,又问:“那能骑马么?”

    她羞涩笑笑,“往后跟着公子,有的是骑马的时候呢!我不想给公子再添麻烦。”

    兰芷欣慰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的伤不算重,再养上两三日,骑慢些便无大碍的。”

    菱歌心道,好,就两日。

    问完了自己的事儿,她又得好生问问公子的事儿。

    譬如,“公子很受你们国君器重么?”

    这时兰芷便要自豪地答上一句,“姑娘不知,若没有公子纵横捭阖,未雨绸缪,咱们哪能这般快便打得南毓退至了大良城呐,公子虽非我族类,性子也狂狷了些,却愿诚心勖助,因而国君分外爱重。”

    可若要问,“公子从哪儿来?是哪儿人?长什么样?为何要佩戴面具?”

    兰芷便也答无可答,只道:“公子的来历是密事,莫说我们这些下人,便是将军都不一定知晓。”

    菱歌撇了撇嘴,兰芷瞧见了,又笑道:“公子十分看重姑娘,说不定姑娘亲自过问,公子会如实相告呢?”

    菱歌忍俊不禁,问啦,怎么没问,你家公子这不就被问跑了?

    忽而,林中鸟兽惊散,有人大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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