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娘身形宽硕,行动之间遮住烛火,屋舍暗影浮动。

    伴着她时不时斥责小婢子们手脚不利索,娄如玉长舒一口气,还是赌对了。张大娘果然信了礼那些东西里有给皇后千秋节预备的,恨不得今夜通通就给还了。

    察觉到张大娘似有若无的打量,娄如玉放了茶盏,原想让她在高府门房碰碰壁,不过她既然亲自来了,不如趁热打铁,还有一桩也一并做了。

    趁张大娘慢悠悠踱步走近,她摆出东宫姑姑教的婉约柔顺,抿了笑,道:“往日多有得罪,大娘勿怪。”

    张大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顿时又喜笑颜开。

    对于她来说,娄如玉服软是真是假不重要,愿意低头最重要。酩园的日子长着,现下软和了话,日后谁知不能软和了身段。

    她几乎是快步扑过来,亲热道:“我儿,哪里是你的过错。是严氏那老货蒙蔽我在先,强逼你在后,生生让你我母女有了那日之劫,前些日子我已着人撵她出去,你如今只管养好身子,别的,别的一概不论。”

    说得动情,她扯下怀里帕子,拭了拭眼下、脸颊。

    娄如玉惊于张大娘堪比戏角儿的喜怒变换,也陪着欷歔一会儿,等她落了座,才抚着心口道:“承蒙大娘不弃。只是…”

    她皱了眉:“我这伤总觉不好,这几日也接连梦魇,想着再请冯先生瞧瞧。”

    生病延医用药是寻常,况她方才说了养好身子为上,张大娘痛快应了:“这有什么。湘兰,明儿去问问冯先生何时得空。”

    说罢,她捉起娄如玉双手,不住抚摸。

    张大娘手中温热起腻,娄如玉不着痕迹抽了手,反搭其上,眼神却四处乱瞟,小声道:“大娘,我去找冯先生也是一样的。”

    分明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

    才扯起的笑意瞬时凝住,张大娘望着娄如玉,心中陡然生出许多猜疑。

    往日她借着山石,夜半爬墙,差点跌没小命的记忆,让张大娘的心猛坠下去。

    也忘了朱签之事,她一骨碌起身,脸色冷了几分:“你要出园子?我儿,冯先生又不是断了腿脚,上不来山,你出去寻他瞧病,难不成比请来瞧的更好。”

    娄如玉垂眸,她才与张大娘“重修旧好”,便说要出园子的确像存了其他心思,可她有张大娘非允不可的由头,还是此时不用过时不候的由头。

    复抬首,她欲言又止,只双眸哀戚望着张大娘。

    “你们都出去。”张大娘屏退屋内众人。

    娄如玉犹豫半响,开口道:“大娘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张大娘向来自得于看人门道十分老练,娄如玉的话让她无比受用,遂耐了性子,瞥了她一眼示意说下去。

    娄如玉接着道:“不敢欺瞒大娘,我此番去是要寻冯先生,只是我…我还要寻高郎君身边的…”

    “你与高小郎君相识!”张大娘侧身,瞪圆了眼,脱口而出。

    何止是旧识,娄如玉不等她再说,忙先道:“敢问大娘,高府送来的东西,是交给门房还是高郎君?”

    “当然是交还高府门房。”

    给高小郎君,上哪里寻得到他。

    张大娘想再问娄如玉与高小郎君相识之事,却听她又接道:“正是这。大娘,奴婢们许是不知,可你我清楚,那珍珠头面分明是备下给皇后娘娘千秋节的,被他拿来送风月女子已是荒唐,此番还巴巴往回送,这话到高府门房怎么开口呢。”

    听到此,张大娘只满心的不合意。

    她知娄如玉说的话在理。高府虽是上京有名的人口简单,可常言道宅门深深、鬼蜮人心,她也听坊间传过高小郎君非崔娘子亲生。直接上门,稍有差池,一桩好事就成了坏事,反而不美。

    可偏偏娄如玉与高小郎君旧相识,回想那日高小郎君杀人夺命的气势,还是不同寻常的旧相识。

    这日后赎身,她如何好抬身价。

    张大娘搭了胳膊,将近日发生诸事串成了她所想的事实,“所以你便想寻他身边长随,让那长随到门房候着,待我派的人上门后,他从中截胡,好把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的遮掩过去。对是不对?”

    娄如玉不语。

    “这样日后你若做了他高家外室,也不至于因这档子在崔娘子那里得咎,他高小郎君还需对你千恩万谢,是与不是?”

    娄如玉依旧不语。

    “我儿,你哪知道,这天底下的男子,你对他们柔情蜜意,他们只当寻常。非要叫他们心儿、荷包痛彻,他们才记你的人,你的好。”

    眼前女郎面色微红,低着眸子,一副聆听教训的模样,张大娘更自觉戳中了她的心事,越发要趁机敲打收伏她,言语也没了顾忌。

    “我儿,”张大娘骤然起身,目光炯炯,“你这般细的心思,那日动簪子也?”

    “自然不是!那日原是我冲动行事…”娄如玉抬首忙道。因行动太急,牵动了颈子上尚未痊愈的伤口,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想着也是,哪有人拿命闹着玩儿,”张大娘眯了笑眼,拍拍娄如玉的手,“你身子还未大好,要我说你且歇着,这东西由我交给高小郎君便是。那长随是唤长兴?来送东西那个?”

    娄如玉身形一僵,咬唇良久,眸中泪光闪烁,慢慢道:“大娘,我与高郎曾约定不向第三人吐露我二人私情,这回寻的也不是长兴。大娘只管派人将东西存于西市货仓,我与那人见过后,高郎他自会着人去取。”

    西市乃西域各国商旅杂居之地,为走商便宜,京兆府主持于开芳门附近建了一片货仓。存货交银,取货凭令,其余一概不认。

    张大娘见她分明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却仍守着与情郎的承诺。

    慕少艾呦。

    就是不知那高小郎君在家里能动得了多少金银,还是……

    她摆摆手,捧起锦盒便往外走,“西市货仓?瞧你不像上京人氏,也知这些。罢,我只有一句,需湘兰随着你。你别吃心,大不了,你让她在巷口远远候着。”

    张大娘走得爽快,娄如玉心里砰松了下来,不枉费硬挤出来的眼泪,幸而张大娘还是许了出园子。

    至于高衍与她的私情,娄如玉并不愧疚。这都不过是高衍日后封侯拜相、妻贤子孝的人生一点逸闻。

    “阿照。你不知我有多么感激你,将衡平留给我。”

    李舒舒眉目柔和的笑脸,握着娄如玉枯如秋枝的手,可惜那时她已经无法再言语,不能同她说,你该感激的人是你的婆母啊。

    廊下,张大娘一只脚踏出门,便撂了脸,高着嗓子呼喝。

    左嫌仆俾们饭食白吃,搬东西竟堆在了院里,右嫌管事妈妈空长了双眼,半巴掌大的签儿也瞧不见,闹腾了好一会才散去。

    -

    第二日,张大娘催得急,天还未大亮,仆俾们收拾东西装点好,鼓声刚过,便送去西市,取了令牌。

    因要去冯郎中处,又要寻人,湘兰也早早的喂了雀儿,进屋服侍娄如玉起身。

    照例,娄如玉是早上清粥小菜,用罢饮药。可眼见日头打起,里间碟碗要撤了,送汤药的婆子还是不见人影。院子里仆俾也不知道哪里混去了,湘兰此时离不得,想找个差遣的去大厨房问问都不成。

    她直急得在廊下打转,不时透过菱格窗看娄如玉。她倒是气定神闲,方才还在翻找什么,此刻正自在倚着背靠看闲书。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一身穿粗绸短褙子的孙婆子赶过来。她提着食盒,步伐飞快,见湘兰不虞,赔笑:“劳娘子等。有一味药恰缺了,翻遍了仓房好容易凑上,这才耽搁许久。”

    湘兰要发作,见她满头满脸汗,咽了回去。只说以后多备些,要是正经急用,你能担多大责难。孙婆子听了连连道是,又拱手请湘兰在娄如玉面前多描补一些,而后退下。

    入了里间,湘兰将案上碗碟撤走,汤药摆上,配了几碟子蜜饯。

    娄如玉放下书,饮了几口,喝不下去,捻了块杏脯,蹙眉道:“比平常苦些,放着罢。”

    湘兰寻思她平日也只吃半碗,便就随她。利落收拾了东西,湘兰给娄如玉戴了帷帽,两个人前后出了园子。

    园子外有顶青盖小轿,早在等候,为首的递过一半木制令牌。

    娄如玉仔细瞧了收起来,交代他们往开化坊东街去。

    -

    酩园位于通义坊一座矮山上。因初建时取自然意趣,故不做直阔大道,留五尺小道,供览山间景色。

    一路行来,绿意荫荫,虫声鸣鸣,寂静清幽。再走一段,偶有一两声货郎叫卖,烟火气倏扑面而来。

    轿夫步快肩稳,小轿并不颠簸。娄如玉撩开轿帘,帘外酒幡高悬二楼,沿街酒肆、食店夹杂着字画珍玩行高低并排,因开张时候未至,多是门户紧闭。

    唯有粥品、肉羹摊子与饼店,摊贩在水雾热汽掩映下,手上不停,脚下生风,小厮送了客,抡着毛巾再招揽行人入内。

    隔世再见,这市井烟火气,已阔别了十多年,娄如玉脸上酥酥麻麻,不觉泪湿,落下轿帘,她握紧袖中玉佩。

    进了东街,商铺逐次渐少,民居连绵。轿夫口里念着劳驾避让,躲过人群,在宽阔处停住轿子。

    湘兰替娄如玉打帘,扶她下轿。两人走了一会,湘兰驻步道:“奴婢在此候着娘子。”

    娄如玉知张大娘必也交代了她,环顾张望应道:“这里没个遮挡,一会儿毒日头上来了,你也干照着?前街牌楼那有家香薷饮,你去买凉凉的来,你回来时,我大抵也回了。”

    湘兰自是无不应的,揣摩着娄如玉的心思,想她这是要避着自己,又特点了一个轿夫同去,一轿夫留守。

    娄如玉望他们背影渐远,转身走进民巷。

    绕过河渠,穿过拱桥,娄如玉循着记忆,在一户青瓦泥墙人家停住。一门之隔,孩童嬉笑烂漫,落入耳中。

    她轻呼:“保奴,保奴。”

    话音落,便有脚步拖拉,童声娇娇:“你叫我?”

    娄如玉贴着门板:“保奴,你是保奴?”

    童声答:“我是保奴。”

    “你是保奴?”

    “我是保奴,我是保奴!”童声不耐烦,声音渐响,惊动屋内人。

    “保奴,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咳——咳——”

    是程阿姆。程阿姆是高衍奶姆,对他最是至忠至诚,她读了信,定会将事情办妥。

    娄如玉将信件与令牌放于门前,随即闪身离开。

    她快走几步,至巷口扶了墙,眼眶通红。从心而论,高府待她极好,一应穿戴饮食比照的都是高家娘子,但正是这样的好,在崔娘子痛哭她是替嫁最好人选的那刻,一切都变了味。

    此刻再见故人,她也分不清到底是怨意多一些,还是感激多一些。

    在桥边站了许久,记忆不断闪回,娄如玉叹了口气,那些……都过去了,都与如今无关了,她平复了心情,转身往当铺去。

    沿街来时她依稀记得,东街口有家当铺正在卸板,这时候应是开张了。

    娄如玉摸了摸袖中玉佩,这是阿娘留她唯一遗物,可没有银子,日后到底不好办事。

    娄如玉望着门前招牌,日后再赎回罢,她宽慰自己又蓦得有些失落,还是向小厮走去。

    再从当铺出来,娄如玉身上多了五两散碎银子,并两张五十两银票。

    她张望寻着牌楼,理好帷帽,混入往复人潮。

    “湘兰,你扯我作甚!难不成任他们看轻酩园,巡检司来了又如何,且让他来,我还要在官爷面前问问,这群黑心烂肠的,欺我钱财,该当何罪!通通、通通给老娘蹲牢子去罢。”

    湘兰见店中小厮跑了出去,没了主意,只能拉扯着罗妈妈,恐双方动拳脚,她吃亏。

    不想店里人有按捺不住的,几个互相使了眼色,三步并作两步,直冲罗妈妈要拖她出去。罗妈妈拍手叫嚷,喊仆俾加入战局,丝毫不怵对方气势,倾身踹腿回击,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湘兰气极跺脚,瞥见娄如玉在对街。她忙去扯轿夫,让他先去护着娄如玉,莫让凑热闹的挤着她。

    再回头却见娄如玉已在店门口,望着树在边上“喜明坊”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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