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斋里。

    有池疾步而入,刚刚站定,便急急拿过一盏冷茶,一骨碌灌了下去。待感受到那股子凉意直入心底,方觉身上的躁意消散了不少。

    “王爷可要让他们放热水?”

    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子,另一边,他还贴心地问了朱楹一句。

    哪知道,朱楹却摆了摆手,“本王不热。”

    不……热?

    有池有些怀疑人生。

    天真的……不热吗?那他刚才擦的是什么,是雨水,还是,进了他脑子里的水?

    不对。他脑子里就是进了水。

    他明明可以坐着马车回来的,可他偏偏选择了陪着王爷一道走回来。大热的天,他挥汗如雨,喘气喘的快断气,可王爷,竟然一丝汗都没有。

    心知自家王爷心里凉凉,这会可能压根顾不上喝茶沐浴,正待再说点贴心话劝解几句,谁成想——

    “你近日,倒是惫懒了许多。”

    朱楹的声音忽然响起,话中倒听不出喜怒。

    可莫名的,有池虎躯一震。

    下一瞬,他听到:“既是如此,那便从明日起,每日扎上半个时辰的马步吧。”

    “马步?!”

    有池双眼快要喷火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郁闷涌上心头,他浑身发冷,终于知道,原来人在极度无语的情况下,真的可以不出汗。

    王爷,他简直不是个人。这世道,好人当不得。他就是脑子进水了,才想着当好人。

    吃一堑长一智,从现在起,他决定,不当好人了。王爷,他既然让他扎马步,那他就,扎王爷的心!

    说扎他就扎,于是,他看向朱楹,面带微笑,神色自若。

    “王爷,你说,那封折子还撤的回来吗?”

    折子……

    朱楹秒懂,他的确有被扎到。

    原本放在桌上的手轻轻一动,他起身,却不妨,将几张还没用过的雪浪纸带到了地上。

    “怎么,你想主动请缨,去皇兄那里把折子取回来?”

    他也不让人去捡,只双手负于身后,假装无事人一般,平静地问了一句。

    有池噎了一下,感觉自己被回旋镖扎到了。

    开玩笑,他还能有那能耐,去陛下面前把东西取回来?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才不会自取其辱。

    不过,说到自取其辱……

    悠悠地,他看向一个人。

    待看见那人目光沉沉,再触及那目光里的警告,他猛地一个激灵。而后迅速变脸,苦大仇深地转移话题:“王爷,你说,王妃这回是认真的吗?”

    “你说呢?”

    朱楹却并不直面回答。

    似是反问又似是疑问地回了一句,他又道:“本王先前说的,你莫忘了。交代下去,让他们都听从王妃的安排。再有。”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面上有些许犹豫。好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定,指着一旁的书架,道:“把那本书给本王找出来。”

    那本书?

    哪本书?

    有池有些迷糊,不指名道姓,他哪知道是哪本书?况且都这时候了,王爷还有心思看书?

    想到府上一摊子烂事,再想到王爷犯下的错还没弥补,他心里着急,正待苦口婆心规劝几句,朱楹却看了他一眼。

    “周密,齐东野语。”

    朱楹丢下六个字。

    有池重复了一遍。

    反应过来了。

    原来王爷早想到了他的前头,王爷,他要亡羊补牢,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所谓的《齐东野语》,与种花有关。那里头记载了一夜之间让花盛开的法子。王爷是个有闲情的,早将那法子运用的炉火纯青。

    所以,“王爷是要用堂花术帮王妃吗?”

    他兴高采烈地问了朱楹一句。

    朱楹却未做理会。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过分,忽而,朱楹拿起了桌上的书,胡乱翻了两下。翻完,又好似不耐烦一般,斥了一句:“就你话多,还不快把书找来!”

    “小的……哎!”

    有池叹了一口气,无奈闭嘴前去找书了。

    他走了,朱楹暗中松了一口气。

    目光落在多宝阁的梅瓶上,微一停顿,他又出了神。

    他想到,临进宫前,在平山堂里看到的梅瓶。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梅瓶里插着的,是绿莹莹的石菖蒲。

    那石菖蒲满满当当的,挤得梅瓶都快要爆裂。他不喜欢那味道,总觉得,闻着臭哄哄的,整个人好似也被熏得臭哄哄的。

    彼时他让徐妙容把石菖蒲拿掉,亦或者,换成别的什么花木,可徐妙容偏不许。

    再后来,他搬出了平山堂,那梅瓶里插的依然是石菖蒲还是别的,他并不知道。

    今日,他终于又看到了,那里头零零散散插着的,是几枝金桂。

    其实金桂的味道,他是喜欢的。虽然有时候,他总嫌它香过了头。可,没人放着香的不闻,而爱闻臭的。

    只是,今日金桂虽香,他却并无心思去闻。

    他嫌徐妙容行事越发出格,他已然忍无可忍,所以,他上了折子。在他知晓她又一次放火烧了平山堂之后。

    原本他想好了,若是皇兄不许,他便多求他几回。

    可......

    皇兄最后真的没许,而他,也心情复杂。

    峰回路转,水落石出,事情的真相,与他所想,大相径庭。是他冤枉了她,也错怪了她。

    他不是个爱欠人人情的,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知道自己错了后,他的确是想弥补的。可夫妻二人,至此地步,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弥补。

    直到被朱棣叫到宫里,听到那些话,他才终于有了主意。

    徐妙容以为,她瞒得很好,可身为王府之主,府上的事,如何能真的逃过他的眼睛?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外乎是觉得,以她的性子,种花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可她说,她是认真的,她还与皇兄讨价还价,定下了十日之约。

    有池以为,他口中的“鼎力相助”不过是一时权宜,因为他理亏,所以不得不应下。可实际上,理亏是一回事,更多的,却是……

    思绪越发飘得远了。

    回过神来,他对着找书回来的有池交代了一句:“待会出去,让胡长史来见本王。”

    有池应了,又将那本《齐东野语》递上来。

    接过那书,循着记忆随手翻了翻,目光落在“马塍艺花”几个字上,他又道:“吩咐下去,叫他们准备好纸张,并牛溲沸汤。”

    “好。”

    有池点头。犹豫了一番,还是多嘴问了一句:“王爷,咱们要先知会王妃一声吗?”

    ?“自是……要说的。”

    朱楹的语气有一瞬间的迟疑。

    似又想到了什么,他指着桌子角落的一方木匣,道:“你去一趟平山堂,同王妃传句话,就说,让花盛开的法子有了。顺便,再把这匣子送过去,就说……”

    说什么,他却没说了。

    有池却明白他想说什么,可他有些迟疑。

    “这匣子若是送出去,只怕。”

    只怕什么,他也没说了。

    主仆二人都不说话,心知自家王爷既然发了话,心中便是已有决断。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池转过头,认命地往平山堂去了。

    他到的时候,夜色已深,四下里都已亮起了灯。

    院子里闹哄哄的,丫鬟仆妇们围坐一团。那架势,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心中着急,有池忙捏紧了匣子,加快步子走到了前头。

    待站稳了,才发现,是徐妙容在点兵点将。

    “月菱,你速速去外头买布,要透光的,近乎透明的。”

    “月桃,你去拿些纸张,再额外准备点油。”

    “月栀,前头没用完的竹子还有多少?你交代下去,让他们尽快做出竹架子来。”

    “月芽,你速让人找些干稻草和马粪来。”

    这……

    有池眼皮子一跳。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来晚了一步?

    “王妃!”

    忙抬高声音唤了一声。

    不等徐妙容问,又加大声音先人一步道:“王爷让小的来传话,说是已经安排下去,明日就能让田里的花全部盛开!”

    “王爷有法子?”

    徐妙容有些惊讶。

    可,下一瞬,“不用了。”

    不……用了?

    有些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还没说是什么法子呢,王妃就已经安排好了?

    “我已经有法子了。”

    随口丢下这句,徐妙容也顾不上和他多说。时间紧,任务重,材料又有限,她搭不出高科技自动化的现代温室,只能因地制宜,按照小时候见过的地窖培育秧苗的法子,搭建一个简易温室,把花催熟。

    “今晚,先辛苦大家一回。明儿我重重有赏。”

    深谙激励原则永远有效,她扬声,又多说了一句。

    有池在旁边听着,人越发麻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王妃压根就不需要王爷的帮助。她一个人,就已经安排好了所有。所谓用“堂花术”来帮王妃,从头到尾,都只是王爷在一厢情愿。

    王爷的冷脸,怕是要贴王妃的冷屁股了。

    郁闷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打起了精神。

    第一件事办砸了,没关系。

    还有第二件呢。

    想到第二件,忙将手上的匣子往前递了递,“近来府上各项开支冗杂,王妃管家,本就不易。与陛下定下此赌,又有额外花费。王爷知道王妃的难处,因此特意命小的,把这一匣子银钱送过来。”

    “银钱?”

    徐妙容满眼的不敢置信。

    还想多问几句,有池却像怕她不收匣子一样,二话不说,放下匣子,连滚带跑地告辞离开了。

    他走了,徐妙容无奈打开匣子。

    待看见匣子里十块金锭、二十张面值一贯的宝钞,以及一堆零散的银锞子,她眼睛都瞪大了。

    嚯!

    好多钱。

    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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