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提不动就不能叫我下去帮忙吗?”徐屿的声音里携有忍无可忍的怒意,“如果我能未卜先知,或者机缘凑巧之下我能在你摔倒的刹那出现在你身旁,及时地扶住你,哪怕是代你受伤呢。可是伊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所有事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你有任何的困难不告诉我,我就帮不上你。”

    许伊说:“我以为我可以的。”

    徐屿面上浮出一抹自哀之色,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许伊可以,在他们彼此分离的那些年里,不都是各自独立支撑下来的吗?

    他凭什么在突然地出现以后,要许伊学会适当地依赖他呢?

    他那样萧索而又沉重的表情只凝滞了一瞬就恢复如常了,他拿来剪刀剪开快递袋和快递箱上的胶带,从中取出那袋十斤重的大米和依然装在纸箱里的床前灯。他把大米放进厨房柜子里,再把装着床前灯的纸箱放在许伊的房间门口,他不能随意出入许伊的房间。

    随后,他才像刚注意到那两个纸袋似的,将之放到餐桌上。

    “里面是吃的。”许伊主动说。

    其实他闻见了,他能闻见许伊腿上的血腥气,自然也能闻见美食的香气。可是一个令他魂不守舍,一个令他视若无睹。

    “拿出来我们一块吃。”许伊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过来。凑近了看,她才忽然发觉徐屿的脸像是消褪了血色。

    “以后我不会再逞能了。”她眼里忽然就起了雾,只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她只不过是在接近终点的时候摔了一跤,伤势并不严重,为什么会造成这样大的困扰?

    先是她的内耗,再是徐屿变相的责备。

    徐屿动作一顿,把外送袋里的点心一样一样拿了出来,他该怎么告诉许伊,他责怪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都是他们从前爱吃的,可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许伊还没有迟钝到看不出他的神色恹恹,她苦笑着说:“还是收起来吧。”

    如果勉强,岂不是连美食也辜负了。

    徐屿却拿来两瓶啤酒和一瓶酸奶,酸奶自然是给许伊的,坐下后撬开啤酒盖子,边吃边喝,就是喝的多吃的少。

    许伊没喝酒,却像是醉了。

    “你知道吗,我一度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徐屿在暖灯下抬眸,眼里好似藏了颗不愿闪光的星。

    “我好怕我的名字总在提醒你一无所有。”

    许伊的伊,又不是一无所有的一。

    徐屿讶然地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我又很喜欢你的名字。”

    徐屿又一次噙着笑意抬眸。

    “仿佛总在提醒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徐屿的屿,也不是与众不同的屿。

    徐屿又一次地忍俊不禁。

    傻瓜。

    许伊忽然哭唧唧地说:“为什么这些东西摆在店里的时候很想买来吃,可是买来以后又一点也不想吃了啊。”

    尽管香气尤在,色泽也还算鲜亮,可一点也勾不起她的食欲。

    徐屿哭笑不得了。

    “我还经常买一些看起来很营养很健康的东西,像燕麦片、藕粉、姜糖之类的,可是买来以后碰都不想碰,钱全浪费了。等那些东西都过期了扔了,再看到的时候又会想买,我跟我自己说我不会吃的,所以一定不能买了。可有时候我又会想,这次买了我肯定不会再浪费了,所以我就又买了。起初我还会试试味道,结果却也是放到过期然后扔进垃圾桶。”

    徐屿用一种“为什么说这些”的目光沉静地望着她。

    许伊眼眸中浮出一丝悲催:“我总是这样认不清自己的心,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所以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试错,可偏偏有些犯过的错误还会再犯,可能就是不长记性吧。知错能改,实在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稀有品质。”

    反正她是没有。

    认不清自己的心?

    徐屿低低地笑着说:“原就没有几人能认得清。”他看了看许伊手边的酸奶瓶,合理怀疑里面装着的是不是酸奶。

    “你还记得我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么?”

    徐屿神色微动。

    许伊极认真地说:“在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以后,报考大学和专业以前,有一天晚上我们约见了一面,那好像是我们七年前最后的分别了。”

    彼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那一夜之后,他们的再见,是以七年为限。

    在那个沉闷而乏味的夏夜里,许伊几乎没有因为高考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而开怀,并非她矫情,或对自己有过高的要求,而是她的烦恼与苦闷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绪。

    今时今日,她已经不想再责怪任何人,可事实就是事实,不因人的想法改变而改变。许奉国作为父亲,从没有善待过自己的女儿,反而总是用最令人窒息的方式以培养之名封囚她的身心。

    高中三年杜绝了她所有的娱乐活动,即使她生病也只准吃药,不许花时间去看医生,由此导致许伊至今仍讳疾忌医。可他却在高考期间和李燕吵闹不休,殃及许伊。

    仅仅是因为许伊表现出了一丝丝的倦怠,就被许奉国认为是厌烦而狠狠掌掴了她一巴掌。

    在那至为重要的48个小时里,在99.99%的父母们都深恐影响到自己儿女的高考状态而不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情况下,许奉国偏偏是那0.01%。

    顶着巴掌印参加高考的,许伊恐怕是全省唯一,不知情者大概都以为她是为了让自己清醒而自扇了一巴掌,所以当中才会有那么些惊叹的目光。

    多么可笑。

    许伊觉得自己多么可悲。

    就这样,许伊依然发挥出了前几次模拟考的平均实力,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不是巨大的心理阴影与同比于其他父母的落差,许伊或许可以考得更好一点。

    许伊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可她不敢违逆,因为她不想以牺牲自己人生为代价对抗自己的父亲,所以她坚持了下来,她以为考上好的大学就可以解脱,她是为了逃离才咬牙支撑的。

    更可笑也更可悲的是,许奉国将许伊的成绩全然地归功于自己,一面秉持着所谓父亲的威严对许伊说考得还行,虽然不是最理想,但勉强能够接受了;一面故作姿态地向家人和朋友们炫耀他有个即将去上名牌大学的女儿。

    许奉国嘴上也说许伊原本可以考得更好,因为她数学和理综都考得不错,偏偏一向擅长的语文和英语连她几次模拟考的平均水平都没有达到。

    可许奉国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连想都不会想到这一方面,他一向居功自傲,却绝不会自我反省。

    即使如此,即使许伊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自己的这位乏善可陈的父亲,许奉国接下来的行径却又一次地刷新了许伊的认知。

    在许伊迷茫于将来要往哪个方向学习和发展时,许奉国不容置疑地说:“当然是学经济或者金融了,我早就打听过了,这两个专业在就业市场里最吃香。”

    许奉国竟然硬逼着许伊首选这两个专业,连她个人的意愿都吝于过问。

    仿佛没这个必要。许伊是他的女儿,合该全权由他掌控许伊的人生。

    许伊为此感到莫大的痛苦,一个已然成年的女孩,经过多年的努力也只是勉强达到了父母的期望,那她自己呢?

    难道她这辈子都要为父母而活吗?

    所以她怎么能开心的起来?

    那晚也是个月色朦胧、星光暗淡的夜晚,沉闷的风像被驱使着吹来刮去,悬浮整日的尘埃仍未落定,肉眼不可见的阴霾似乎堆满了这座每时每刻都在高速运转的城市,挤挤挨挨,无一净土。

    老小区连个名字都像是不配拥有,只能被称作是某某社区。

    徐屿等在老年活动中心往前那个小卖部的斜对面,那是一个预备翻新的公共篮球场,挺晚的了也没什么人在里边打球。

    望见许伊的那一刻,他其实吓了一跳,并不因为许伊浑身上下没有透露出一丝准名牌大学生的喜气,而只是因为她看起来太累了。

    说不出的憔悴与暗淡,简直像是车轮碾过后扬起的尘灰打造出来的人。

    徐屿那时还不明白,心里莫名翻涌的情绪名为心疼。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惯于忍耐,所以他并没有深想,他只觉得这不合情理,高考结束都快一个月了,许伊难道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补充睡眠和调整状态?

    所以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最近在忙什么,很辛苦么?”

    许伊有气无力地说:“忙着睡觉,挺辛苦的。”

    她还知道说笑,总算精神方面还正常。

    徐屿又问:“志愿填好了?”

    提起这个,许伊就用一种烦躁到没有力气继续烦躁下去的心情说:“填好了,基本都填了经济、金融和管理类的专业。”

    徐屿又不觉诧异:“你喜欢经济、金融学?”

    许伊:“不是我喜欢,是我爸喜欢,他说学这个就业面广,以后好找工作。”

    徐屿微微皱眉:“那你呢,你是怎么想?”

    许伊苦笑:“我不知道。”

    可她知道这样说这样做,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徐屿是唯一会问她怎么想的人,可她好像不值得被问。

    徐屿端详她神态,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如果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以后找不到好工作的话,我给你兜底。”

    许伊愣住了。

    他也不过是个还没走出校园的学生而已,就这样轻率地许下诺言。

    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也许她不会往心里去。

    也许她只当他是夸下海口,也许他只是给她一点心理安慰。

    夜深人静,许伊忽然莞尔一笑,像春风拂过荒野,雨落凡俗,拨云见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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