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散朝之后,温行川被皇帝叫去养神殿,在那里他见到御前红人——妻子的长兄冷元朝,如今身居二品户部尚书。

    虽是妻兄,但冷元朝已四十有一,与他的父王同龄,是故太子温珣的麾下重臣。温行川最知,这位瘦骨嶙峋阅尽沧桑、看似谦恭低调的文官,是他父王在朝中最大的政敌!

    自儿时起,父王在朝中受了气,回家言谈之间,总是躲不掉这位。是以温行川甫一见到冷元朝,心中便燃起怒火,想为父王出出气。

    皇帝今日要他们近前谈话,是关于籍册登记一事。去岁起内阁提出,要在举国范围内推进包括人头册、田亩册、铜铁册等登记,以便收税。

    这其中最先登记的便是人头册,按内阁上书请示,要根据类别分农籍、商籍、奴籍、妓籍、工籍等等,一眼可见会出现良籍和贱籍。

    冷元朝是户部尚书,正分管此事,责无旁贷,可他又是天下第一皇商冷氏族这一辈的长子,自家的权利、天下商户的权利亦要靠他维护争取。是以多次启奏陛下慎重划定贱籍范围。

    温行川早知此事,轻嗤暗忖:百般阻挠不过是为了那帮商户谋权,可惜了,皇祖父对冷家早有忌惮之心,推进商户入贱籍,只是时间问题。

    “陛下,”冷尚书率先开口,“大燕可算以商事建国,多少割据势力是因我大燕给予城中巨贾大商更多利益,从而内部瓦解归顺。若贸然推进商民入贱籍,恐造成举国数量庞大的商户再度因此结怨,不利万民归心。”

    “冷尚书所说,朕有考虑。”皇帝温裕开口讲道。温裕是大燕开国皇帝,现年六十有三,已满头白发,但挡不住他自盛年从北幽起,一城一池打下江山那般叱咤风云的豪情。

    “陛下,”温行川跪下,拱手道,“若商事过盛,农户皆受金银之利,弃农桑之本业,终至田亩荒芜,粮食匮乏,此后若商贾再度屯粮屯地,引发土地兼并,恐动摇治国根基。”

    “川儿说得有道理,冷尚书,可还有高见?”

    “回陛下,郡王殿下,东南沿海百年来海寇抢夺困扰不断,那边的百姓军民都盼着朝廷可一举歼灭海寇,只有国库充盈才有钱财抵御外敌啊!陛下,臣不是为商户争什么,一切皆为大燕而虑,誓为陛下分忧!

    商户入册自当正常推进,只是在如何拟定税赋方面,还请陛下多加考虑,平衡九州百姓之利,才好四海归心,建我大燕开元盛世!”

    “好了好了,朕再考虑考虑,都退下吧!”

    离开养神殿,温行川被这位妻兄叫住。

    “郡王殿下恐不知,商事发达,白银流入,如今殿下担心的农桑之业比起前朝,运转甚稳,殿下实属多虑。水旱受灾之时,各地商会捐资捐物哪家少了?如今各取所需,政通人和,殿下不应为之欣喜吗?”

    温行川说不过这位年龄几近他长辈的妻兄,但绝无可能改变他的观点。是以回到王府,即刻把冷家送进来的妻子拖到书房,他要与她说教。

    他必须要她明白,皇权在上,冷公率各地商会、举国商户赚钱再多,也不能反了天!

    在仰止园的书房内,他走到书案前,看着妻子僵站在原地,再次开了口:

    “夫人,过来为孤磨墨!”

    冷元初被他抬高的音调吓住,挣扎好久才屏住呼吸走上前,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取水为他磨墨。

    她原本是欣赏他那流畅飘逸的字迹,可现在完全没有心思看他写什么,愣神间一方墨锭被磨去小半,直到听温行川再度开口“没必要磨这么多”,她才回过神。

    手一抖,指尖溅到几滴乌墨,顺着指纹裂开,一如她内心的慌乱。

    “拿去读一读。”温行川将写好的文递给妻子。他知自己一时间没收住脾气,吓到了她,本写了些抑商的理论,想到父王还要借冷公之力定下储君之位,用多余的墨汁抹掉,只留下那些农桑之策,要她记住。

    冷元初没有心情看他写什么,他写的内容她亦不愿读。一目十行看完后,将纸放回,却在他另一侧桌案展开的几幅人物画中,看到一抹女子的裙摆,正红色垂地的裙摆……

    是他那心上人?

    冷元初实在无法在他的书房多留,含着泪转身跑出门,找到一处假山躲了进去。

    悄悄抹了抹泪,不断为自己顺气:他不过吼了两句,就两句,没必要为他生气,如今没有被他碰过,只是同住屋檐之下,无念无想最好……

    抹干眼泪走出假山,却看到他正在必经之路候着,她进退两难,只好立着不动,尴尬间见佩兰跑来,目光移落向她手中那封信。

    “什么事?”温行川问道。

    “回殿下,是越国公府来信,邀郡王妃择日归宁。”

    温行川回头看向妻子,“夫人想哪日归宁?”

    “明日吧,多谢殿下。”

    温行川凝视她的泪眼,片刻才说,“好,夫人与我一同用晚膳吧。”

    冷元初第一次与温行川坐在一桌用膳。扫视一桌子菜肴,依旧少有可口,看来小膳房做的都是温行川喜欢的。

    端着御窑烧制的青花缠枝莲纹小碗,她只是在面前几道清淡烧菜里夹取下饭,不料温行川竟是亲自为她布菜,夹了好些距离远的鲈鱼和牛腩,放在她面前的空碗里。

    甚至起身亲手盛了碗板鸭白萝汤,摆在她面前。

    冷元初怕拂了他面子,正费力吃那碗里的菜,本是想缓一缓,把米饭塞下就放筷,忽然手边多了这碗汤,又撑又累,疲乏感瞬间涌上来。

    “殿下,我实在吃不下了。”

    温行川看着妻子只吃这么点便用完膳,拧眉沉思。她的手本来就小,端着那般小碗,只吃了不到碗口的米饭就不吃了,菜也没行多少,怕是口味不喜。

    方才是他没收住脾气,他连日来因着被迫成婚、父王出征,再被冷家长兄轻松挤兑,情绪烦闷,对陌生的妻子多了抵触,甚至无妄的想她会故作姿态来……

    现在看来是他想太多,既然娶了,好好相待便是。

    他知今日事完全是他不对,但矜贵的身份和男人放不下的面子让他没有说出道歉,只是默默回到书房安寝。

    冷元初见他今日没有强行留下,心里稍稍舒缓些,不过次日出发前,她在香兰端进来的三件衣服中犯了难。

    “小姐,这是郡王殿下吩咐,要小姐选一套穿的。”

    “我怎觉得这些衣服都不太好看?”

    “小姐,要不先试一试吧。”

    香兰服侍冷元初时间短,对小姐喜爱的样式颜色不算太了解。

    冷元初看那三套衣服,一件樱桃红交领长袍,一件是葡萄紫方领衫裙,还有一件荷尖粉三重纱裙,挨件试了试,都不满意。

    “依玉兰拙见,这身俏皮得很!”待到冷元初穿上最后一件粉纱裙时,香兰眼前一亮。比起前两件,虽颜色更鲜亮,但这剪裁将她的身段衬托更加婀娜,曲线如山峦有致。

    “好吧,就这件吧。”

    冷元初撇撇嘴,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没想到温行川正好进了来。脚步停下时裙摆流转,屋内开了窗,和煦的晨风轻轻吹动冷元初的发丝,让温行川看呆了神——

    这三套新衣是温行川特别吩咐织造局连日订制,颜色是他挑的,完全按照他的心意来。没想到,冷元初穿上身,竟是比他想象中的模样更加灵动俏丽……

    由着心念轻轻握住她的手,走出中堂,一同坐上王府马车,前去位于江宁县城西的越国公府。

    温行川坐在马车里一向自在,王府高大宽敞的马车足够他舒展长腿,却看冷元初双臂环膝,紧张局促占着对角那一点空间,心情有些不畅。

    这里什么都好,轿厢舒适,香薰萦绕,面前美人肩若削成,颈如蝤蛴,穿着他为她而订的衣裙如琼宫仙子下凡,只可惜那玉瓷精致的面颊凝着郁色,似是不愿迎风而开的粉芍花苞。

    冷元初确实是被他这些天透出骨髓的冷酷气场吓得不轻。

    想来想去,用人质形容她的处境最合适:父母把还是襁褓婴儿的她丢去绍兴府老宅,而后有需要时不管不顾她的情绪,强行接回江宁府,再按头嫁人。

    如今对温行川,她已失了幻想,甚至心生悔意。可她,无法和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去说这些。

    苦笑此生命定,做人质就要有人质的态度吧……

    是以她被温行川一把拉到身前时完全没有挣扎,紧紧挨着他坐,半身全部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额头抵在他的下颌。

    皮肤接触那一瞬,冷元初有些轻颤,低了低头躲开接触。

    温行川抱着妻子,心情稍微舒缓些,既然娶了她,那便好好过日子,看她这几天见到他或是疏离或是紧张的小样子,他不太舒心,又不会吃了她……

    没什么赶路的疲惫,很快到了位于江宁县的越国公府。

    温行川先下了马车,不在乎有无路人看见,掐着冷元初的柳腰把她抱了下来。冷元初惊慌失措,站到地上慌忙挣脱开他的手,红着脸跑进早已大开的国公府门。

    今日温行川穿一身暗红萬字团纹交领长袍,配一根嵌白玉鞶革,跟在她身后迈进国公府,眼睁睁看着妻子奔向一个,他未曾见过的男人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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