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总于高台上俯视世间,当人们仰起头的时候营造出名为敬畏之心的距离感,但那不过是逆光的景物覆盖下的阴影,是心理作用,是寺庙的手段。每每跪在佛堂前,她将念珠绕过双手,抬眼直视着佛像的双目,她心里最清楚那双眼睛看不透任何事,也不会如家人所愿戳痛她的心,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出为什么——如果您愿庇佑信徒,那么我便不值得了吗?

    第一个水米不进的二十四小时过去时,所有人都觉得这场早已司空见惯的母女拉力已经可以翻篇了,像过去十几年一样,三重子会俯下身子,将额头贴在膝盖上,说出那句“对不起我错了”,然后钻进小厨房里吃光那些西宫女士一早备下的餐食,里面一定会有她最喜欢的素什锦。

    然而禁食时间来到第四十个小时的时候,在国境东部登陆的台风用最后一点余力将雷雨云吹来了仙北上空,深夜里霎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整个往生院被低气压笼罩住,昏暗的佛堂里蜡烛被吹灭,黑暗与闷热同时作用,人好像困在了被抽干氧气的真空层。死死不愿松口与低头的三重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提着手电筒在寺庙巡逻的僧人,他是看着家里两代人长大的老人了,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夸张的一次争执,老夫人不插手阻止,这对母女除了两败俱伤,众人也想不出其他的结局。

    “这是你的回答吗?”

    饥饿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三重子觉得自己连胃里的抽痛都感觉不到了,雨声像耳鸣一样围绕在头两侧,穿着和服的西宫女士迈着小碎步踏进佛堂,身影与头顶的佛像重叠在一起,连她说出的话都像是从头顶落下的。

    三重子仰头看向妈妈的眼睛,一句不吭声,只是盯着,对这段人生的回答,她只有无尽的沉默。这件事里讽刺的是,连祖母都能打出为了往生院的未来就是为了她好的名头把她丢进书道的圈子,妈妈却说不出“我都是为了你好”这种万能句式。她们两个人得有多相似,才宁愿嘴硬都不愿违心。

    光源住持逐渐想不通,那个从小到大满肚子鬼主意的女儿为什么这次反而在不该发挥牛脾气的时候死不放弃,整个人单薄得像张纸一样,跪在蒲团上摇摇晃晃,他甚至希望她尽快饿晕过去,这样就能出现一个台阶,他能赶紧把两个人拉下来。

    “就到此为止吧。”

    雷雨渐止,走廊的灯被一盏一盏点亮,未见身影已闻人声,老夫人手拿一卷刚写完的经文,轻轻向前抛出,长长一张纸铺在佛像前。

    “清明打电话来说你带着学校的社团通过了预选赛。”

    祖母的话让大脑逐渐混沌的三重子稍稍恢复了一丝清醒,她两手放在身前微微躬身点头。

    “准备的作品是弥勒章?”

    她再次点头。

    “那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了。”

    三重子两腿打着颤,几乎是爬出了佛堂,留下了妈妈和祖母在里面,继续保持着刚刚的安静。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西宫女士为这场无意义的争执向掌权的母亲说出了道歉。

    “我说了,到此为止了。”老夫人点了三炷香,双手合十缓缓跪下,将经文供起来,“阿弥陀佛……”

    两日没能打通堂姐家里电话的一之仓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训练的时候都难免走神,他一边提醒自己全国大赛临近要专心,一边又在想这次堂姐能不能逃过一劫。直到凌晨时分,一辆计程车停在了汽修行门前,一之仓被锁链与铁门碰撞的声响吵醒,他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穿过玄关,在昏黄的路灯之下,他模模糊糊见到面色苍白又眼下乌青的三重子,她的眼镜了下来,手提的行李包在水泥地上拖着,神情涣散像游魂一般。

    像是打了个激灵似的,一之仓瞬间醒了过来,他匆忙踩上鞋跑了过来,才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三重子便两腿一软倚靠在了自己身上,她竭力地呼吸着,喘着粗气,身子软绵绵使不上一点力。一之仓把包带绕过脖子,拉过她的手臂半蹲下将她拉上自己的背,同时还低声询问着:“是不是又被罚了?”

    “我来路上吃了东西了,就是在服务站都吐干净了,胃里好像火烧一样。”三重子答非所问的,但一之仓也基本猜到发生了什么。

    轻轻把她放到床垫上,一之仓看她蜷成一团,嘴里喃喃着:“好难受啊聪聪……”

    他拿下脖子上挂的包,皱着眉头走向厨房,拿出小锅加了些水,拧开煤气灶,一圈火苗冒出来,锅里逐渐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把冰箱里剩下的半盒米饭倒进去,拿着饭勺缓缓搅拌着,一之仓试图理清自己这会儿的心情,脑海里出现了那本本杂志上的跑车、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车手、被墨汁弄脏的袴装还有篮球场观众席上总是平静的堂姐和若无其事直接说出堂姐名字的队友——他发现自己好像在生气。

    只不过一之仓转念又觉得这不是生气,如果他也认为她没必要如此的话,对三重子才是最不公平的,她对自己说出“那我们去最强的地方”的时候,她陪自己在球场待到深夜的时候,都没有一秒钟认为他的热爱无关紧要,自己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思维揣度堂姐的生活。

    但至少不应该被这么对待吧,他觉得自己气的其实是往生院的所有人。

    天蒙蒙亮时,一之仓将昏睡过去的堂姐叫醒,勉强哄着喂下半碗蛋粥,听着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稳,他才回到自己房间做好起床的准备,换了训练服,一会儿直接去学校。

    “你今天的状态终于回来了哟。”

    热身结束后,一之仓听到站在自己身旁的深津开口说。

    他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提三重子的事情,思索了半分钟,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敷衍道:“可能是因为讨厌下雨天。”

    “我也讨厌下雨天!”泽北突然蹿了出来,“我已经三天没有洗衣服了。”

    “那是你小子犯懒,别什么都赖下雨,”河田抬脚一踢他的屁股,“今晚回宿舍再让我看见那堆东西,你就和脏衣服一起睡走廊。”

    泽北刚要耍赖,又被河田堵回去:“休想藏在床底下。”

    尽管一之仓和他堂姐一样,经常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深津多少还是读出了队友刚刚回话前的迟疑,多半是和那位家境特别的女生有关,但既然他认为没有和自己讨论的必要,那再问下去就有些惹人怀疑了。

    况且,他们俩都没想到午休还没到,就见到三重子抱着一大卷纸出现在了学校里,一之仓似乎比深津还要吃惊一些,他连忙跑出体育馆追上前去,难得神情急切地说了好些话,可女生却像是无所谓似的,抬手搓了搓堂弟的头顶,然后继续向教学楼走去。

    看似受了气的一之仓像是涨了气的仓鼠,他紧紧蹙眉回到球场,这次他就躲不开深津的凝视了,先是破罐破摔把打湿的毛巾盖在了脸上,然后没头没尾地说:“我觉得人不要命都该有个限度的。”

    “可她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哟。”深津说。

    拿开毛巾看向面前的人,一之仓无言以对,又是长叹一口气:“难怪我姐总说求佛无用,什么也救不了。”

    “我想她会自己救自己哟。”深津学着三重子的动作也搓了搓他的脑袋,“起来,最后一轮练习赛了哟。”

    聪聪是个好孩子,所以聪聪很关心她这个姐姐,三重子比谁都知道这点,但她也知道他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处境,不过能有这样被无条件爱着,她还是很珍惜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支持着她,让她能从现在开始“不要命”一般地去做一些事。

    当然了,这次要是能带着团体赛的冠军回到家中,祖母给她的台阶才算是真正有效,为了让自己与西宫女士的关系回归到原来的平衡,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到,毕竟三重子说到底还是那个从小就学会了各种周旋手段的聪明小孩,她想下一次如果西宫女士继续使用老三样对付自己,她大概也会选择“听话”。

    书道部要参加比赛的成员们在约定好的时间到达了部室,他们拉开门时便看到三重子已经提笔在一张横跨一整张长桌的纸上抄下了大段的经文,她不紧不慢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抬起头。

    “圆觉经的弥勒章是比较容易理解的章节,我们现场要表演的是从『一切诸众生,不得大解脱,皆由贪欲故,堕落于生死』到最后的『勤断诸爱见,便归大圆觉』,”她放下笔,“我们只有把每个字读进去,才能写出来。”

    “部长也会讲经吗?”一年级的部员小声地问。

    “她可是往生院西宫家的女儿。”另一个三年级的小心翼翼回,但还是给三重子听见了,要知道以前福井提到这件事,她总会放下正在写的字径直离开,可这会儿她却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就从第一句开始拆解经文,似是毫不在意。

    三重子的语速依旧缓慢,口音的帮助下念起经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在场的几个人都被她带进了情境之中,最后一段说完,她提醒了一下明天的练习时间以及之后出发去京都比赛的注意事项。

    又是一段漫长旅途,这一次带着部员们出现在比赛场地的三重子,无论是见到那些熟悉的“老师”面孔,还是见到曾经碰过面的对手们,整个人都少了大半戾气。

    站在中间的三重子抱着巨大的毛笔,最后一个笔画落下,掌声雷动,被邀请来作为嘉宾的半田清明看到她的时候简直是惊喜不已,短短一年,那个带着恨意写出往生咒的女孩,竟然设计出了一场足够精彩的书道表演。

    “恭喜你,”半田将奖状交到她的手中,“你出师了,西宫老师也会这样说的。”

    “承您吉言。”三重子将奖状举起转过身面向部员们,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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