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以来,天公不作美,连着下了好些天的雨,屋里屋外都潮湿得很,石壁上甚至能看见冒出来的水珠。

    这好不容易有了个艳阳天,要赶紧趁着日头将屋内的被褥衣裳拿出晾晒,去去潮气。

    程素朝抱起被褥,走去院子里的衣竿底下,熟练地将折起的被子搭在上头,依次摊开。

    正巧这时隔壁的王婶也出来晾晒衣裳,看见她后便开口拉着她闲聊几句。

    说着说着,王婶指着那被褥上的绣花道:“素朝啊,这棉被上的绣花还是小婵亲手绣上去的吧?”

    王婶口中的小婵正是程素朝的母亲顾清玉的小字。

    程素朝笑了笑,回道:“是啊,我手脚笨,没学会阿娘的手艺,完全不会这些女工。”

    “欸,素朝你不要妄自菲薄嘛,小婵的手巧可是街坊邻里挨个称赞过的,整个都城也没什么人能比得过啊。等你再大些,说不定就能绣得和小婵一般好了。”王婶忽地想起什么,叹了一口气,“可惜小婵两年前就这么撒手走了,丢下你一个人。你那时不过半大的孩子,好在还是撑持下来了……”

    王婶顿了顿,又道:“这么一算,素朝也该十六岁了吧,到了该说嫁的年纪了,可千万要擦亮双眼,别被什么甜言蜜语给唬住了!要是我家小祺再长个九、十岁便好,素朝你可是我一手看到大的。”

    小祺,王婶的孩子,才五岁。

    程素朝闻言,纵然听过几遍了,对王婶的热情还是无法适应,只能干笑两声:“啊哈哈——您放心,我绝对擦亮眼睛,不会被什么人骗的。”

    两人又聊了些寻常琐事,等王婶说着要去村口买些什么东西后,程素朝挥手送了送王婶,才迈步走回屋里,随后便坐在床上盯着眼前的桌椅发呆。

    十六岁……

    她已经在这个叫天佑朝的地方待了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自己还没有来到这个地方,是个为了赚钱养活自己天天熬夜的工作狂,为了完成那个月的绩效,熬了四五个通宵,最后把自己熬死了。

    两眼一闭一睁,她这个二十四岁的现代人穿越到这里,有意识之后,经历一年走路都走不稳的学步阶段,才完全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

    所幸,自己是胎穿,不怕自己这个说谎就会发抖、不自在的性子会暴露身份。

    娘亲顾清玉带着她住在都城的一处村落小镇中,这里民风淳朴,大家都很好说话,就是偶尔会有些太过热情让人感到些不适应。

    凭借自己二十四岁的年龄优势,她学说话很快,但对这古文字只能慢慢去学。

    家中只有她和娘亲两个人,听娘亲说爹爹上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对于一个没怎么见过的人,程素朝也不会有什么感情,至于会不会看着其他小朋友的父亲产生羡慕之意,她的回答肯定是不会。

    当然,她的这番话在娘亲听起来只会是故作坚强的伪装。

    没办法,谁让她现如今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如果异常懂事,反而让人担忧。

    于是,程素朝决定学着她所见过的、那些顽皮活泼的孩子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来平衡下娘亲的担忧,很荣幸地从树上摔下来,在后颈下方那块被划破了一个口子。

    娘亲看了她脖子上的血,连忙背着她往城中医馆去止血,在那日之后,总是会抱着她坐在门前无声落泪。

    程素朝其实不太了解娘亲的身世,但娘亲会的东西很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周身透露出来的气质端庄大气,总给她一种世家小姐的感觉。

    忧思成疾,又无良药可医,眼看着娘亲日渐消瘦下去,程素朝只能干着急,变着法子去哄娘亲开心。

    哪怕如此,娘亲心中一直有个心结未解,等到确认她能独当一面后,给了她一个信物,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长久地阖上双眼。

    她在邻里的帮助下,将娘亲葬在高山上,远离这个如笼子一般的都城。

    而手心握着的、这个刻有“顾”字的玉佩,也被她重新挂回了娘亲的腰上。

    她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不需要这个信物,如此珍贵的东西还是该陪着娘亲。

    程素朝从过去的记忆中回过神,要不要趁着天好去看看娘亲呢?左右没什么旁的事。

    这般想着,她果断收拾了下东西,将大门合上,正欲出门之际,碰上一群不速之客——

    这群衣着不凡的侍卫将她“请”上一旁精致的马车,在这车上,她第一次见到她的生父程怀明,当朝右相。

    不,应该不是第一次。

    她摔下树后,娘亲带她去医馆时似乎就和这个人打过照面……

    原来如此,因为见过他,所以想起了伤心事么?这个什么右相不必说,绝对不是个好人。

    被强行带去程府的路上,程素朝细细捋清楚了她不曾知晓的陈年往事。

    进京赶考的程怀明与江南顾氏一族的小小姐顾清玉相识,这没钱没势还没什么人品的程怀明自然不得顾家喜欢,顾清玉当时被这程怀明的花言巧语哄骗,执意与他在一处,最后两人私奔来到都城。

    这程怀明虽然人不咋地,但运气不错,考了个状元,有官可当。本来这该是两人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偏偏程怀明不当人,抛妻弃女,转眼和当时的户部尚书之女结亲,打算借此扶摇而上。

    理完这陈年往事,程素朝盯着这老东西的脸磨了磨牙,想着怎么好给他来上一拳再全身而退。

    可这老东西将她放在程府后,只每日来看一眼,跟检查什么成效似的。

    哦,还给她火速入了族谱。名义上说着是什么时候去江南赈灾之时,她不慎与他走散,是他流落在外的“二女儿”。

    开玩笑,她比程大小姐程绛雪要大好吗?就胡乱编造呗。

    至于这老东西对程夫人的说辞则是,当时进京之时与发妻走散,他本以为发妻已亡,没料到竟然还留下个女儿。

    谁能想到程夫人居然真的信了,还抹着眼泪说苦了孩子了。

    刀架在脖子上,程素朝不得不当个哑巴。她实在不清楚程怀明这态度究竟是人之将死良心发现把她接回来积德,还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她脑海里突然蹦出些稀奇古怪的小说剧情,但程怀明都官至右相了,哪里需要靠卖女儿来稳固官位。

    等啊等,没等到程怀明露出他的黑心目的,反而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程怀明给她请的教书先生——沈砚山,承渊阁大学士。

    啧啧,一代新星,看着就很像个会青史留名的好人。

    她虽然勉强有一丢丢的颜控,但还是很清醒的,这人跟程怀明一队的,不就是妥妥要进她黑名单里的人么?

    沈砚山一袭翠竹青衫,以发带束发,眉目温润,清隽如画,颀身而立。

    见她出神许久,沈砚山将书卷搁在案上,笑了一声,唤回她的注意:“素朝小姐可是觉得乏了?要歇息片刻么?”

    “啊?”程素朝回过神,眨了眨眼,“抱歉,是我出神了,先生您请继续,我在听的。”

    许是他身上自带一种师长的威压,她在程怀明眼底下都敢挤眉弄眼连翻白眼,在他这里,就只剩下对老师的尊重。

    这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压制吧。

    学生怕老师,那就跟老鼠怕猫是一样的。

    “只是一些经书,哪里担得起素朝小姐的先生一称。沈某不久前刚刚及冠,比素朝小姐约莫大了四岁,可算得上同辈人。若是不觉困扰,可唤沈某表字——隽云。”沈砚山淡笑道。

    “这万万使不得,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先生就是先生,哪里可以如此无礼?”程素朝忙忙摇头,等下揪她的错处,说她不敬师长,岂不是冤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这人真的很有师长的威严。

    瞧着一派清隽矜雅,眉眼总是拢着淡淡的笑,但只消稍稍拉平嘴角,就会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你……”沈砚山的手指轻轻叩在案上,眼神波动一瞬,掩去其中的起伏后才自顾自地摇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事。

    程素朝见他欲言又止,有些忐忑地问:“敢问先生,我这是有哪处做得不对么?”

    沈砚山摇了摇头,轻道:“并非,相反从最开始的几问中,可知素朝小姐的眼界十分开阔,心思细腻,总是能给出独到之解。”

    “先生您过誉了,都是您教得好。”程素朝忐忑地笑了两声。

    自从知晓她识字且读过一些简单的经书典籍后,沈砚山便开始毫无自觉地往上加难度,要不是他在一旁指点,程素朝完全读不懂。

    她曾经还为自己文言文满分感到过好一阵自豪,如今碰上真文人,她还是坐下去好了。

    只不过程怀明叫沈砚山来教她这些,莫不是程怀明无人可用,想把她拾掇入朝堂给他当牛马?

    程素朝想了想,说不定能从沈砚山口中探知什么消息来,便问:“对了,先生可知程——右相大人他让您来教我这些是为何么?”

    “……”沈砚山似乎没有料到她有此一问,怔愣片刻。

    当时,程怀明对他直言道:“小女粗蛮,想劳烦沈学士教一些简单的诗经词篇,简单学学便好,要快,最好一月便有成效。”

    究竟为何,他初入朝堂,还未理顺手上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并未听见什么传闻。

    程怀明也是瞅准这一点才会将此事交托于他来办,不然凭借他与左相的关系,就算使了些小手段,也根本进不了这程府。

    或许,该去问一问恩师?

    他思忖片刻,斟酌道:“程大人只说要在一月内便有成效,再多的,沈某亦不甚清楚。”

    “一月?”程素朝瞪大双眼。

    程怀明这老东西以为她什么都不会,大字不识一个,居然还想一月教她成材,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但想着沈砚山应该也不清楚,程素朝也不再追问,老老实实地跟他学完这些“折磨”玩意。

    临到结束,程素朝准备送沈砚山离开之时,他忽地停下来,朗声问她:“素朝小姐可有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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