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年春,太御府掌印大监裴之彻领兵前往南郡奉命稽查两江总督乌楚、江南巡抚白盛的贪腐重案。

    此案牵扯甚广,仅五品以上的涉案官员便有数十人,其中当以乌楚为首,光是受贿便有一万五千两,盐铁陋规二十四万两……

    有关州郡的若干官员被革职查办,重要涉案者皆被押解进京,籍没家产,主犯处斩立决,从犯秋后问斩。

    除去州郡牵涉官员,在京官员亦有所勾结,户部尚书营私舞弊,于午门廷杖处死。

    同年五月,左相辞官还乡,再五日,受户部尚书一案牵连,右相被罢,帝念其为太后母族、三朝老臣,挂东阁大学士之虚职。

    自此左右丞相形同虚设,天宁帝处理政事大多与内阁商议,实则最后都要送至太御府司礼监批红。

    天宁三年夏,内阁次辅沈砚山代蒲远为内阁首辅,晋中极殿大学士,奉陈规诲,点检题奏。

    在天宁帝与昭明太后的倚重下,内阁方有与太御府势力分庭抗礼之力。

    中秋宴前,坤宁宫内。

    裴之彻正俯身替程素朝理好发髻上插着的凤簪,他垂眸观着镜中的人,看见她微蹙的眉间,想起什么,低头轻笑:“娘娘,昨个儿陛下好大的威风,不声不响地处置了奴的一名下属。奴心中甚苦,您该不该评评理?”

    “工部侍郎屡次与宁王相交,你不是早就看不顺眼了?”程素朝与镜中人的目光交错上,毫不客气道,“只是近来忙,没空处理这些小喽啰,小煜帮你一把,你还委屈上了?”

    他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发髻,故作讶然地道:“哦?娘娘原来知晓此事,看来是沈太傅又爱乱嚼人舌根了,您跟在他手底下学,倒是比陛下更得沈大人的看重。”

    “与沈首辅无关,你昨夜歇在这里,冬藏来报时我帮你将人打发走了,我不信你不清楚。”

    裴之彻缓慢地眨了眨眼,饶有兴味道:“娘娘,您倒是不怕猜错奴的意思,醒来问罪于您。”

    她语气冷冷地回:“这种欺压百姓,督建河渠却也要偷工减料、贪污腐败的狗官——掌印纵然敢护,本宫也敢杀。”

    “唔,还在生气呢,娘娘。”裴之彻嘴角噙着笑,惬意十足,缓缓直起身。

    数月前,栖河两岸深受洪灾之苦,死伤者数千,朝廷派专员前往受灾地赈灾,救济灾民,却不料官员私吞赈灾银款,欺上瞒下。

    而裴之彻分明早就查到奉旨前去的人心怀鬼胎,却隐而不发,只为了能直接抓到那人贪污的证据,并引出其余忍不住诱惑的从犯,一举拿下。

    便是这其中不到七日的时间差,致使灾民迟迟得不到良好的救助,在多方努力下,还是近乎枉死数十人。

    哪怕后来裴之彻解释他有暗中派人前去,巧计让当地富绅捐款缓解灾情,她也依旧无法释怀。

    裴之彻不紧不慢地道:“娘娘应该明白,这事换成沈太傅去办,一样会有死伤。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赈灾银无人贪上一分,那些人就能活下来了么?没命活下来的人,怎么救也没用。”

    “我清楚总会有人受难,可裴之彻,你从来就没有将那些人的命当回事儿,毫无敬畏之心。所有人在你眼中,都只有冷冰冰的价值一说。”程素朝顿了顿,“若是沈太傅,他会尽力去周全,而不是与你一般,选了个最简单最轻松的法子,罔顾人命。”

    这话听着,裴之彻额角微跳,眼神冷下来,他冷冷笑道:“娘娘还真要提他?呵呵,什么尽力周全,不过是无能的说辞。也罢,今日中秋宴,正是热闹的盛事,奴不与娘娘置气,便先行一步。”

    言罢,便拂袖离去,许是真的被气到了。

    程素朝起身,目送他缓步而去,眉间挂着萦绕不散的怅然。

    裴之彻虽手段残忍,但在民间除了说他凶神恶煞外,倒也没什么太御府欺压百姓的传闻,可这不是因为他的善心,而是他不屑。

    他手上的刀要磨得锋利,要以最低的代价一击即中,便不允许他手底下的人做些浪费时间的事。

    而且,哪怕她现在就带着一队人马去太御府搜查,恐怕都找不到可以指控他的丝毫罪证。

    说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天宁帝依旧可以在朝廷露面,接见近臣;说他滥用职权,诏狱之内满是冤案,可那些人确实有罪在身,只是审讯过程,显得惨绝人寰……至于太御府司礼监批红票拟、甚至替圣上批阅重要奏折之事,也曾是他受先帝之令,堂堂正正揽下这活。

    就算没有太御府对整个皇宫的控制,京营与亲军的调派权也全部握在他的手上,很难想象宁德帝病重之时到底有多昏庸,除了几个身板正的清官,整个朝廷不是宁王的人,就是裴之彻的爪牙。

    不是裴之彻需要仰赖天子青睐,而是整个都城都要看他的脸色。

    他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民为江山社稷,必然可以留名青史,可偏生他不算个好官,唯一庆幸的,他也不是个会欺压黎民百姓的恶棍。

    一个人全凭喜好办事,太难捉摸,而依靠他保命的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什么,她与他在他人眼中早就是一丘之貉了。

    程素朝啊程素朝,你究竟在和他恼怒些什么呢……

    “娘娘。”绾春轻声将她唤回神。

    程素朝呼了口气,朝她笑了笑:“走罢,本宫没什么事。”

    中秋宫宴设在御花园的东北侧,那里筑有高山,乃是以太湖石堆叠而成,山顶有一座供观景赏月的亭子。

    她想散散心,便漫步走着,想着从东侧的嶝道而上,恰巧遇见了停在山脚的沈砚山。

    沈砚山穿着右衽圆领袍,较之朝服少了许多繁复的挂佩装饰,是谢煜吩咐下来的,叫一众官员一切从简。

    他右手执了一盏花灯,八角雕花,映着月宫楼台,顶上和底都镶有翡翠白玉,瞧着小巧精致,倒不像是一个成年男子会喜欢的款式。但思及沈太傅总爱在佩袋里揣着几块饴糖,或许他本身也喜欢这些小巧玩意儿。

    “太后娘娘圣安。”沈砚山抬眸看过来,微微低过身子向她请安,花灯在他袍摆照过琉璃剔透的碎光。

    程素朝迈步走近:“大人不必多礼。沈大人也准备登上邀月亭么?本宫与大人一起吧。”

    沈砚山眉眼含笑,颔首致意后,侧过身子为她留出空地,绾春则在后头跟着。

    她心有挂念,没走几步路,问他:“这几日的事可算结束了?”

    “中秋之夜,那些百姓也能与家人团圆美满,娘娘大可放下心来。”沈砚山淡淡一笑,温声道。

    程素朝呼了口气:“那就好。”

    这嶝道不长,三两句话的功夫自然就到头了,沈砚山忽地停步,将手上的花灯递给她:“今日路过街市,一时兴起买下来的,但府中如今也只臣一人,娘娘若是不嫌弃,可愿收下?”

    “给我?”程素朝看着他递过来的手,不解道。

    “嗯。”沈砚山点点头,“娘娘且先行一步,微臣在此等过片刻再来。”

    程素朝闻言,提着手里的花灯往那儿看过一眼,这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已然落坐了许多人,心念一动便领会了他的用意。

    她领着绾春往亭中而去,谢煜早就到了,此刻与群臣一同起身,走上前来迎她去入座。

    视线扫过周围一圈,她顿了顿,神情有些疑惑。

    谢煜察觉到她的迟疑,小声问:“阿姐,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程素朝摇了摇头,在他身侧坐下,心底却越发困惑。

    说着先行一步的裴之彻,人却不在这里么?他去做什么了?

    这山顶四面迎风,不算大也不算小,大臣们大多三两坐于一处,因着氛围还算轻快,众人倒无甚拘谨之意。

    谢煜年纪小,她也不是很喜欢品酒,眼前的酒水几乎一丁点没动,只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

    沈砚山坐在右侧的首位上,也没有喝酒的念头,奈何旁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毕竟灌不了陛下,灌灌首辅也是可以的嘛。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一一应过,七八杯饮尽后,气息瞧着也是四平八稳,没什么影响。

    等眼前的酒水糕点都换过一轮后,裴之彻才领着易冬藏和易秋生两个人姗姗来迟。

    许是刚冲他发过脾气,程素朝底气不足,有些怵着他,连忙埋头吃东西。

    这人一来,热热闹闹的氛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十足像个活阎王。

    等到裴之彻撩袍坐下,扬声笑问了句:“怎么?是诸位都尽兴了,还是本官扫兴了呢。”

    话语一出,暗含些不虞的意味。

    谢煜先清了清嗓子,随便寻了个话头跟裴之彻闲谈起来,才解了众人的围。

    等所有人瞧着裴掌印只是在自酌自饮,并没有将目光放在任何一人身上时,这气氛才有所缓和。

    程素朝低头不语,只撇撇嘴,腹诽了他几句,瞧着眼前的糕点狠狠咬下一口权当出气。

    然后,居然尝到了辛辣和苦味,她呸了一声,迅速松口。

    而后忙不迭地往桌案上找什么能冲散嘴里怪味的东西,一眼瞥到那斟满的酒杯,二话不说直接拿起一口饮尽,被呛得直咳嗽,缓过来后,指着这糕点说:“这什么味道?怎会如此……难以下口!”

    谢煜见状,抬手拍着她的背,闻言好奇地尝过另一块,不出意料咬下第一口就皱起整张脸来,但碍于身份还是将那难吃的东西给咽了下去。

    “呀,难不成不好吃么?”

    裴之彻站起身了,走到她近处,拿起那块留了个牙印、被咬开的点心,面不改色地顺着她咬过的地方吃下一口,笑道:“微臣特意让尚食局的人做好的,辣中回苦,苦后才能尝到一丝丝的甜,乃是教所有人忆苦思甜,娘娘怎能辜负臣的一片用心?”

    有个鬼的用心,怕不全是捉弄的心思!

    程素朝不想见他这张惹人嫌的面孔,低头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吐了吐舌头,又斟满一杯酒,洗洗她嘴里的味道。

    苦就算了,那辣得要死的味道比这酒还要辛辣刺激,她的舌头都是麻的。

    哪知下头的官员一听,便开始齐齐恭维起裴之彻的话来,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些话越听,她就越想将这一碟的怪味点心全部塞他嘴里去。

    可裴之彻这家伙却跟没尝到辣味和苦味一样,神色平常还有些愉悦地将那一块点心吃完了。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块点心好像是自己咬过的……咬过的?!

    她登时瞪大双眼看向他,这家伙的脸皮更上一层楼了,也不知该说他不嫌弃,还是该说他已经可以用这“损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膈应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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