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莫名有些凝滞,程素朝忽地觉得裴之彻不大喜欢沈砚山。

    其实他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可那么明显展露自己厌恶情绪的,还是她看见的头一回。

    裴之彻对他人应该是不屑、不放在眼里的倨傲,而不是像此时此刻,那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语调听着平静,是一贯的轻佻随意,可分明带了些敌意。

    他想杀沈砚山,为何?

    纵然谢煜如今在沈砚山和几位辅臣的帮助下,培养了一股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可无论做什么,依旧避着太御府,不会与裴之彻对着干。

    无论如何,小皇帝尚且不足以威胁到他的地位,还没有到平白起杀心的时候。

    想不明白他的意图,程素朝怀揣忐忑地上前一步,挡在了沈砚山面前,脸上扬起一抹讨好的笑:“本宫只是觉得里头太闷了,无意碰上沈大人,掌印既然来寻了,那就回罢。”

    “……”裴之彻视线落到她身上,从她动作的那一刻,微微蹙了蹙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从他身边迈出一步,是为了护住旁人。

    还真是不怕死。

    难不成说,她是要爱沈砚山么?

    触及什么敏感的字词,心脏蓦然被什么攥了一下,像是细密的针直直洞穿而过。

    裴之彻缓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袖子,将视线移到沈砚山脸上,嘴角勾起冷笑,朝她伸出手:“好啊,那娘娘便请随奴才一并回去罢。”

    闻言,程素朝放松下来。

    哪知沈砚山忽地绕过两人,拦住了裴之彻的去路,他淡然地笑着:“臣有要事与裴掌印商谈,娘娘且先回。”

    说完,他指了指候在长廊拐角处、早已回来但不敢上前来的绾春。

    她先回?

    程素朝无法放心,她偏头又看了眼裴之彻的神情。

    裴之彻低低地笑了一声:“好巧,本官也有要事与沈大人谈谈。”

    “你们……”她抿了抿唇,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不停,裴之彻莫名其妙就算了,沈砚山又是为何?台阶找了,两个人都不想下是吧?

    “别出事就行。”

    程素朝有些气恼,撂下一句话,便往前走了。

    她走后,两人立着,沉默不语地打量对方,不远处依稀有宫女太监的声音,似乎见到对峙的人,辨认出身份后皆是低垂着头,盯着地面快步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不过半刻。

    “裴掌印若是还没有想到说什么的话,那沈某先说吧。”

    沈砚山先开口,语气从容不迫,慢慢地道:“距离灯会那日不过十日,大人便已派出四路人马,共二十七场刺杀。其中毒箭有九、毒酒有六、人群中惊起杀手有十一,甚至还买通了鄙人府上从临郡带过来的一名家仆。某不知何事引得掌印如今忌惮,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啊。”

    “哦?”裴之彻挑了挑眉,冷冷地道,“本官还以为这世人称赞的经天纬地之才对事事都洞若观火,一点就通,原来也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啊?”

    沈砚山不以为意:“大概是沈某这些日子以来行事如常,未有什么逾矩之举,才会有此一惑,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行事如常?未有什么逾矩之举……”裴之彻伸手摸上腰间挂着的佩刀,那刀鞘冰冷,纹路繁复,用力握紧那一刻,硌过的手心红了大片的印子,他冷笑一声,“本官倒是不清楚,沈大人与太后娘娘乃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大人此举实在有‘君子之风’,坦荡十分。”

    自古便有传统,在灯会上若是彼此心系,可赠予香囊定情。已然及笄的女子将香囊赠予父兄,乃是祈求家人平安顺遂的一片孝心,可若是赠予其余男子,便是定情之意。

    程素朝对此事不了解,尚情有可原,可沈砚山嘛——

    “掌印不忿的竟是此事么?沈某倒觉意外。”沈砚山平静地道。

    “意外?”

    “不知掌印大人是以何种身份来质问此事?娘娘心怀众人,宫里上上下下近乎大半的人都得过娘娘的赏赐。倘若每个得了娘娘赏赐物件的人都要得掌印如此记恨,怕是杀不完的。”沈砚山笑了笑,“还是说,大人忽然认清楚了自己的地位呢?”

    认清了纵然手握大权,在她眼底,他与旁人并无不同,甚至是可以被舍弃的那个。

    裴之彻觉得他脸上淡定的笑容刺眼极了,讥诮道:“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敢如此跟我说话?沈砚山,你该不会以为你爬到如今的位子就能与我抗衡了吧。”

    “至少,她不必背负不该有的骂名与谣言,我要她在史册留名时,字句都清白,不再与你、与阉党一词绑在一处。”沈砚山目光迎上他,不再遮掩自己的目的,一字一顿道。

    “清白?”

    裴之彻嗤了一声,睨着他。

    “我从前怎么没觉得沈大人如此天真?你说这句话时,是不是该想想三年前,她被程怀明送进宫的那一日,自己做了什么?”

    他顿了顿,眼底的嘲讽不加掩饰:“本官想起来了,那时大人好像被前左相寻了个什么名头关在府里。我就说,左相无端端关自己的得意门生做什么?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心怀不轨。”

    裴之彻的语调渐冷,神情轻慢。

    “沈大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知当时先帝下旨立程氏女为后时,拟了两道旨,一道立后,一道废后。是我觉得无趣,将后头的那道旨压了下去。”

    “先帝或许觉得意外,临死前居然将小皇帝托付给了她,还没安生多久,便成众矢之的。要我数数,那段日子里,我前前后后给她挡了多少次暗杀么?”

    他走近半步,脸色彻底沉下来。

    “没有我,没有世人眼中肮脏不堪的我,她早就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尸骨未寒。”

    沈砚山究竟哪里来的底气,来跟他说这些,不觉可笑么?

    他静了一瞬,冷冷道:“如今尘埃落定,你在这里跟我讲清白?与裴之彻一处,便不清白,与你一处便清白了?大人的心思与手段可半点不比本官干净。”

    沈砚山默默听完,半晌,才摇头轻声道:“裴掌印此举是恩不错,可千不该万不该拿此来胁迫她。要真论起来,掌印是不是忘了,她本不必进宫,礼官多次上奏此番表明立后操之过急,是掌印驳了这奏疏,让她最终被困牢笼。造成这一切的,掌印又能撇清多少。”

    裴之彻笑了:“先帝一意孤行,纵然没有本官,结果亦是如此,大人只能如此臆断了吗?”

    沈砚山认真地瞧了他一眼,似遗憾,似叹息:“掌印终究还是不懂她的想——”

    “沈砚山!”裴之彻像是被戳痛什么,怒而大喝一声,紧接着森白的刀刃便抵在了沈砚山的脖颈上,一线见血,“别拿这种态度来教训我,你又当真懂她?一个畏畏缩缩,只敢借着她什么都不懂,哄骗她与你亲近的东西,有什么高高在上指点我的资格?”

    他忽然觉得心底涌进了什么寒意透骨的风,一下一下的,冲着往四肢百骸里吹过,刮骨一般。

    沈砚山说他不懂程素朝。

    是吗?

    好像是的。

    他不懂她想要什么,她念着小皇帝、念着所有人,却也似乎对所有人都不在意。

    他快要抓不住她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抓住什么,只是徒劳地凑了过去。

    此时此刻竟然有了一丝可能被抛弃的错觉。

    她连一个轻飘飘的爱字都懒得施舍,懒得敷衍他。

    裴之彻冷笑一声,看着他脖子上的血痕:“最开始是她来求我的,是她要与我缠在一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插手这件事。否则,只有死。”

    “裴掌印,你——”沈砚山看着他,本欲还想说些什么,不远处的大殿闹哄哄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起什么匆匆瞥过一眼的消息,忙不迭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遭了,是贤王——”

    等两人赶回殿中,已是一片狼藉,鲜血在高座之上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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