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该呆在应该呆的地方,若是迷路了,走去了错误的地方,会渐渐变得不像自己的。我早已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程素朝多一点,还是昭明太后多一点了……”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轻到教人抓握不住。

    裴之彻默了一瞬,伸手抚上她的脸,淡淡道:“有区别么?娘娘只是娘娘。”

    “有区别。”昭明太后大概是程素朝一步一步妥协而成为的那部分。

    她笑了笑,没解释什么,只是看着他开口:“本宫想杀一个人。”

    裴之彻有些意外:“谁?”

    “程怀明,只杀他一个人,程府其他人一切照旧。”

    一个失势的前右相,甚至还是宁王一派,动他简直易如反掌,甚至不会有人阻碍。

    可裴之彻后来想起时,其实自己不该答应的。

    天宁六年五月廿二,经由赈灾一案牵扯出来的前右相程怀明徇私舞弊一事,人证物证俱全,又有人检举揭发程怀明抛弃发妻,遗弃尚在襁褓的幼孩,为稳固官位与时任户部尚书的李大人之女结亲,可谓欺君。程太后心慈,念及程府其余众人俱不知情,免去连坐之罪,只押程怀明下狱,于秋后问斩。

    诏狱之中,两侧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拉长的人影也在变换形状,像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

    程素朝停在牢狱之外,神色淡漠:“听说你还有话要与本宫说清楚,说罢,大概是最后一面了。”

    程怀明只单薄的狱衣,手脚被镣铐缠起来,锁在墙边,他慢吞吞起身,已有皱纹的脸上露出些讥讽:“太后好威风,到如今的地位后竟然开始清算过往旧事了?徇私舞弊、广结朋党,这些本官认栽,可你偏偏说我抛弃发妻,遗弃亲女……未免可笑,是顾清玉她珠胎暗结,自请下堂,。程泠月——不,程素朝,你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孽种,有什么资格——”

    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就被裴之彻摔去了地上。

    裴之彻抬脚踩在他的肩头,冷沉笑着:“程大人还是嘴巴放干净点,留着你的舌头是避免旁人说我太御府动用私刑,而不是让你有瞎嚷嚷的力气。”

    程怀明痛得咬牙切齿地怒骂道:“裴之彻,你个阉竖,不得好死!”

    裴之彻眼神一凛,正欲说些什么。

    不料程素朝缓缓在程怀明面前蹲下,看着他声音淡然:“本宫竟有一时庆幸,与你这恶心的人没什么瓜葛,左右父亲是谁都无关紧要。”

    “你该不会以为说这么几句话就能让本宫后悔,觉得冤枉了大人,要念在是大人给我机会入宫,才能有今日的地位而感激涕零吧?”

    她顿了顿,脸上扬起不屑的笑意:“好可笑啊,程怀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偏偏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该是怎么脏污不堪的人,快死时只会更臭更恶心。”

    “若不是你先负了海誓山盟,娘亲怎么可能心灰意冷离开?你是不是还要沾沾自喜没花什么功夫就让娘亲自己离开了,全了你的高官梦?”

    程怀明脸色一下子涨红,他不忿地偏头睨着她,怒目圆睁,大喊道:“是她自己要跟着我来都城的!她非要与顾家断绝关系,连累我往后仕途,若不是如此,我这般爱她,怎么可能让她走?全是她自己作出来的!我又能如何?”

    “你能如何?”她听来只觉荒唐,嗤笑一声,起身,伸手从裴之彻腰间抽来匕首,端详一眼,“世人皆薄幸,男子尤甚,程大人的爱冠冕堂皇得很。”

    程怀明见状,一时大惊失色,森森白刃在眼前闪过,他还等着绛雪与宁王殿下来救他,怎么能现在就死?

    他拼命往墙角退去,神情扭曲道:“不——素朝,我爱阿婵,她不会希望你杀了我的,你救救我——你不能对我动手,我是你的生父!血浓于水!你这是不孝!你不能弑——”

    裴之彻听着,嫌他烦,猛地给他心口来了一脚,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雁翎刀太重,她拿在手里勉勉强强只能挥动两下,还是匕首好使。

    “嗯,血浓于水。程大人爱娘亲,所以明白她住在什么地方受苦,却连她的坟前也没有去过,程大人是我的生父,却将我送入宫中,眼睁睁看着我身陷囹圄,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刀尖向下,直直对着程怀明的心口。

    她没看他痛苦的模样,只盯着眼前粗粝的墙壁慢慢道:“你可有想过我会死呢?自然是明白的吧,只不过不重要,或者在你心里,我就该为了程府而死……世上的人,大概多了很多不配做人的畜生来滥竽充数,以至于抢占了太多太多人活下来的资格,才会有那么多受尽苦难的人。”

    “程素朝恭送前右相大人,祝大人……早下地狱。”她一字一顿道,手上用力,对准,向下刺去。

    鲜血溅起,落在她的脸上,耳畔是他最后挣扎的惨叫,程素朝只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

    你看啊,六年前就愤愤不平、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现如今自己做到了,那个无用的程素朝是不是死掉了呢。

    再没有人能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强迫自己去做什么。

    这不是很好么?

    手握权势,哪怕自困皇宫,拥有那么多的荣华富贵,不好吗?

    她沉默不语地由着裴之彻将她带到卧房,等他用沾了温水的巾帕擦尽她脸上的血渍,她依旧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裴之彻轻声唤她:“娘娘,方才您不该亲自动手。”

    “裴之彻——”她开口念他的名字。

    他感到一阵不解:“娘娘?”

    可声音还未落下,他便猝不及防被她整个人扑倒在地,仰躺在地毯之上。

    程素朝从他身上坐起,一面去解他的玉带,一面将脸往他脸上黏腻地蹭着。

    裴之彻呼吸登时乱了,他轻喘一声,用力捉住她的手,却听她低声喃喃:“我们其实没什么不同,本宫与掌印大抵是同一类人吧……”

    “娘娘心底不快也别拿奴来捉弄——”他拧起眉,脸色不大好,直直盯着她的眼看,语气凉凉的,“您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身子还没好全,奴今儿个不想当狗。”

    程素朝手腕被他攥得有些痛,闻言也不去挣动双手,只在他身上笑得花枝乱颤:“怎么?掌印这是觉得今日本宫杀了人,脏了,嫌弃了?只许你不顾意愿来弄我,本宫就不能使唤掌印了?”

    他本就只是简单束发,被她这么一折腾,乌黑长发散了一半全铺在地上,如缎如藻。

    此刻一言不发冷冷看她时倒有种别样的妖异感,尤其是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仿佛晃着光。

    她呼了口气,低头张口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冷声哼道:“掌印威风,当狗居然也要分日子,装什么正人君子?没趣,太御府模样端正的小太监有么?给本宫寻一个来。”

    程素朝咬完,愤愤然地轻呸了一声,便作势要挣开手,从他身上起身。

    裴之彻躺着不动,却伸手扣住了她的腰窝,眯起眼来,语气显得危险:“娘娘说什么?您准备去哪?”

    她怕痒,下意识躲了躲,说话的气势却不肯退让一丝一毫:“掌印不是不想当狗?本宫去找个乖顺懂事的狗来养,不想要你这只疯狗——”

    裴之彻冷笑一声,伸手将她摁下,两人上下颠倒。

    他抬起一只手落在她的脖子上,虚虚拢着:“哦?除了奴,偌大的皇宫哪儿还有乖顺懂事的狗?沈砚山么?娘娘如今倒是不怕奴又去杀个什么人来——”

    “不怕,本宫为何要怕?”程素朝仰起脸,发丝凌乱,脸上是挑衅的笑,无所谓地打断他,“你这太御府有好人么?本宫是替大人积德。当然,大人若是有容人之量的话,留下他们也并无不可,本宫挑几个可人的带进宫里。”

    他五指一点一点触上她脖颈细腻的肌肤,指尖轻颤,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暴起,可那力道又没落到她身上。

    他掀起眼皮,正正瞧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程素朝,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笑得恣意,笑得有些悲切,轻轻喘着气看他,眼底毫无忌惮之意,只剩下纯粹而晃眼的笑:“大人要杀我么?用力啊,只需要将手收紧,我就会死在这里。”

    裴之彻无法理解她突然转变的态度,皱紧眉头:“不就是死了个程怀明吗?那么在意,你大可放走他。”

    “跟他有什么干系?”她呼出口气,感到心跳在加快。

    “那娘娘在难过什么?一门心思想着来折腾奴。”

    “难过?”

    她好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陷入自己的思绪发呆,良久才猛地出口否认:“谁难过了!裴之彻,你不行就不行,放开本宫!”

    程素朝胡言乱语地骂他,双手去扯他的手臂,叫他放手。

    裴之彻一愣,不欲伤到她,旋即便松开了手,他正想将她拉起来,一面低声喃喃:“……程素朝,你今日当真不太对劲。”

    就这一时愣神,他又被她翻身压了下去,这擒拿的技巧还是他亲自教的。

    两次不防,他心底也凭空起了些怒火。

    可紧接着温热的唇从下颚吻过,急切地贴在他的唇角,手无礼地拍在他脸上,命令道:“张嘴,给我亲。”

    “程——”他开口去斥她,却被灵巧的舌头钻入唇齿,满含怒意的话尽数淹没,沁着细汗的手掌从他腰腹向下。

    什么都乱了。两人的长发、衣裳,连方才的情绪都乱糟糟起来。

    裴之彻全身泛红,从脖子红到耳后,到底是气的还是被她搅得心神不宁,他也懒得追究了。

    等他回过神,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不得其法解不开衣带干着急的人,简直快气笑,心情无比复杂。

    行,她莫名心情不好,他不跟她计较。

    “娘娘兴致好,奴还敢不从么?地上脏,起来。”

    裴之彻不容置否地钳住她的双手,单手将人抱去床边,熟练地将外袍褪去。

    程素朝坐在床榻上看,一眨不眨盯着他,此刻倒是不觉得羞,大大方方地看,末了还评一句:“好丑——”

    他动作一顿,展眉呼了口气,笑了:“本来就是腌臜东西,您还想要有多好看?”

    她“哦”了一声,只觉他说的不错,又问:“那道疤是你入宫时被伤的吗?”

    裴之彻点了点头,抬眼见她眼底还是带了点嫌弃,好半晌才拾起点耐心:“算了,奴给您……”

    他的好脾气真的是全给她了,才会让她越来越放肆。

    他作势便要低下头去,程素朝却一反常态将他拽了起来,揽住他的肩背:“不要,就这样——抱紧我,不许松手。”

    “程素朝,你今日究竟……”

    他的话遏止住,只因肩上有濡湿的水痕。

    裴之彻动作缓下来,不太敢动,捧过她的脸来,看她悄无声息的落泪,便轻声问:“很痛?”

    程素朝没什么反应,只避开他的视线,将头埋去他的肩颈。

    半晌,才听到她无意识的呢喃。

    “想回家了……好想家啊……”

    从前觉得有娘亲在的地方,就能是家,可娘亲不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还能算做家么?

    来到天佑朝之前,她小时候是在孤儿院生活的,没什么亲人朋友,长大后有了工作,每年也只会时常与院长妈妈联系。

    可已过二十余年,也没有人能记得自己了吧。

    若是死了会穿回去吗?一开始她不敢赌,后来舍不得娘亲,娘亲离开后,也不再有离开的念头。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呢?

    “娘娘?”

    “裴之彻……”

    她凉凉笑着:“其实,我才是那个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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