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沈砚山堪堪十岁出头,个子又比同龄人要矮上半个头,幼年生过一场大病,身形有些削瘦。半月一小病,汤药不离口,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临章去到都城须走十日水路,再坐上七日马车。

    王夫人,也就是沈砚山的母亲去往都城探视旧友时,想着他从未出过远门,便将年纪尚小的他一并捎上。

    近二十日的颠簸,沈砚山很不争气地咳嗽起来,在屋子里窝了数日才有所缓解。

    等他痊愈之后,王夫人便打算带他去庙中祈福。

    山路崎岖,所幸有马车代步,也不算难走。

    进入寺庙,眼前乌泱泱一片。

    半大的孩子微微蹙了蹙眉,板起一张脸来。他不喜人多,于是趁母亲与友人交谈之时,说是绕去后院歇歇脚,图个清静。

    后院傍山,有竹林,幽静雅致,又有一石亭供来往的人小憩。

    不过这石亭中居然已有人在……沈砚山思忖片刻,踏上小路往更深处而去。

    谁能想到,这寺庙后院小路的一角居然不知为何挖空了一处,坑口还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毯,撒上竹叶,教人毫无察觉便迈了上去。

    一脚踩空,沈砚山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栽去,脚上没站稳,不小心扭伤了脚踝。

    坑不算太深,但也足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量,他又伤到了脚,动弹不得,眼下怕是只能等什么好心人路过此地发现他。

    没过多久,便传来一道渐行渐近、越发清晰的清脆人声。

    六七岁的程素朝身着一身红衣,一头长发编成几个辫子绕着发带绑起来,她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方丈爷爷也太小气了,桃花酥也要藏去卧间,实在是太小——”

    “小气”二字还未出口,她的声音骤然停顿两下,而后转为惊恐的尖叫。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得晕头转向之时,身下有什么软乎乎的垫子撑住了她,没让她的脸直接和泥巴来个亲密接触。

    没看路而重重摔下坑的程素朝后知后觉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她一时大惊,赶忙从他身上起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砸到你了……”

    她一边道歉,一边打量他的脸。

    这小孩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瞧着清瘦,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也就九、十岁的模样。

    思及此,她更觉歉疚,他脸色不好,该不会是她太重了,砸痛了他吧?

    沈砚山迎着她的打量,捋平被她压皱的衣袍,淡淡摇了摇头:“无碍,姑娘不必在意。”

    从他刚才那动作,总觉得这人不太喜欢和别人靠得太近。而且他身上穿着的长袍衣料名贵,摸上去滑溜溜的,不像是寻常百姓,大概是官家的小公子。

    这坑不算大,手脚怎么放都有可能挨到他。

    程素朝如临大敌,慌慌张张地抱着自己的双腿,缩在角落:“哦,我刚刚跑得太急了,没注意看,不是故意掉下来的。你也是摔下来的吗?为何刚刚不喊人啊?”

    要是他叫出声,她肯定会发现这个坑,哪能两眼一抹黑,直直摔下来?

    沈砚山不太想开口,但还是本着礼貌,耐心解释道:“此地空无一人,外头又甚是吵闹,没人能听见的。”

    “这样么……”程素朝点点头,思绪活络,“那个,你力气大么?你可以踩着我爬上去,然后去叫人?”

    沈砚山闻言,稚嫩的脸上露出些许茫然,意外地看着她:“踩……着你?很抱歉,某的脚不慎伤到,如今动不了。”

    伤了脚啊——

    伤了脚?!

    “欸,你的腿伤了?会不会很痛?”程素朝连忙将视线移到他那条平放的腿上,那裤腿撩起一点,脚踝一圈泛红,“等会儿就该肿起来了——这可不能耽搁!没关系,我嗓门大!一定能叫到人来的!”

    沈砚山看她信誓旦旦的眼神,想开口劝阻,但张了张嘴又没发出一丝声响。

    她站起身来,冲着外头大喊。

    “救命啊——”

    “着火了!”

    “来人啊!”

    程素朝翻来覆去大喊了好几遍,直到口干舌燥也没有任何效果后,便歇了心思。

    她蹲回来,担忧地看着他脚上的伤,小声嘀咕:“好像真的没有人听见……但我也没有学过……热敷?还是冷敷来着——要不我试试看给你揉揉?”

    沈砚山见她左看右看,连忙绷着一张脸,伸手挡住她的视线,拒绝道:“不必,某并无大碍。”

    听他这番话,她了然,只觉他是不大好意思,便不戳破他的逞强,安慰道:“大哥哥你放心,我跟娘亲说过,要来这后院吃些点心,她见我一直不归,定然很快就会寻过来。”

    “说到点心……我的桃酥糕啊——肯定要被吃完了——”她长嚎一声,小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一个装了些什么圆滚滚东西的香囊。

    香囊上修了只小黄鸭,从那粗糙而错乱的线条上他居然瞧出来一丝憨态可掬。

    香囊里头装的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饴糖,很甜,也很黏牙,吃到最后,糖块化开,便能嚼到一些粗粝的碎渣。

    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不止是口感,黏糊糊的也很麻烦。

    若是想拿这个来哄他,他也是绝对不会吃下去的。

    可眼前的小姑娘将油纸剥开,自顾自地咬进嘴里,嘴里还念叨些他没听过的吃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最后还嘀咕两声:“好饿,娘亲什么时候来找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都已经吃完三块糖了。

    程素朝嚼着糖块,后知后觉发现这陌生小孩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

    他从方才瞧着,脸色便相当苍白,也不一定是自己压得。身上衣料看着名贵,但富家子弟也不一定过得好。

    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人来寻他。

    该不会他成天吃不饱饭,才会瘦成这样?

    程素朝有些犹豫,递过去一块糖:“大哥哥,你要吃么?如果你吃不惯这东西,大可以拒绝,我没有要强迫你收下的意思!”

    富贵人家的孩子虽然谦卑有礼,但总是带着一股天生的倨傲,是瞧不上这些民间小玩意儿的。怕得罪人,所以她刚刚压根没想分给他吃。

    可她也拿不准,这小孩会不会要。

    沈砚山其实只是病了一阵,消瘦许多,还没到她脑补的那般备受欺负的地步。

    “……”沈砚山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油纸,思来想去,打算婉拒,“我的手上沾了泥,很脏。”

    “这样啊。”程素朝去看他随便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想起自己没带什么帕子,虽然隔着油纸,但可能他觉得泥巴碰到油纸上也是脏的。

    她只好亲力亲为,剥开半张纸,露出饴糖的一角,凑近他的唇边,认认真真喂给他吃:“张嘴吧,我的手是干净的——”

    就算不干净,刚才自己也吃过好几块了,总之就是干净的,隔着油纸才不会脏。

    沈砚山抿了抿唇,犹豫半晌,才慢吞吞地凑近,张嘴咬上那块糖。

    见他吃下,程素朝脸上扬起笑,忙道:“你要是想吃,我这里还有哦,不用客气!”

    糖块在舌尖化开一点,丝丝缕缕的甜味蔓延开来,太过黏腻,口感算不得上乘。

    沈砚山的目光落在她眼中的笑意中,从她眼底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因着她含笑的神采,那倒影之中的自己也被染上一丝足以称得上炙热的色彩。

    他深深呼了口气,低下头,垂眼轻声道:“……我能再吃一块么?”

    可程素朝看他如此期待却又变扭的神情,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越发确信自己刚刚过于荒唐的猜测,连忙将准备丢进嘴里的糖重新包好,连带自己的香囊一起塞给了他。

    “这些够吃么?等一下你要不跟我去后院偷吃——不是偷,尝下桃花酥?很好吃的,可以打包一些,我帮你藏好……他们除了不给你吃的,会打你么?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可以陪你去报官!”

    沈砚山错愕地接过香囊和糖块:“不是你想——”

    “阿朝!你躲去哪里了?”

    “啊,是娘亲!”程素朝听见熟悉的声音,整副心思都放在外头,一个激灵便站起身来。

    见她刚刚噌地一下蹦起来,坐着的沈砚山着实吓了一跳,也便没有解释的机会。

    她大喊地应声:“娘亲!娘亲!我在这里!有个好深的坑,我不小心掉下来了!没事的,娘亲走慢点!”

    顾清玉循声寻来,看见两个一左一右挨着待在坑底的孩子,赶忙去叫了人来,将两人救了上来。

    程素朝一出来,先是在她眼前蹦蹦跳跳两下,示意自己毫发无损,便一把抱着顾清玉,拿脸蹭来蹭去地撒娇:“我就知道娘亲会过来的,所以没哭没闹,我是不是很乖?不要担心啦。”

    “好好好——”顾清玉半蹲下来,笑着屈起手指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这回就不说你了,下回就算贪吃,也要等娘亲一起,知道吗?”

    “娘亲英明神武!”程素朝笑意盈盈,突然想起身后的那个小孩,转回身去搜寻着他的人影。

    却发现他正被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抱着,往外走了。

    顾清玉拉着她打算带她去找方丈,见她一直看着身后,有些好奇:“怎么了?阿朝也认识刚才那位小公子?”

    “不认识。”程素朝摇了摇头,看那位夫人的面相,和那凑在一起探问这小孩情况的那些人,也不像在家会被欺负的样子……难不成是她误会了。

    她对娘亲道:“因为那个大哥哥看起来太瘦了,脸色也很苍白,我以为他家里人对他不好——”

    “对他不好?”顾清玉感到意外,顺口说道,“韫毓的孩子,沈家怎么可能亏待了,阿朝怕是误会了什么。”

    程素朝没太听清楚:“哦。娘亲认识那位夫人?”

    顾清玉一愣,笑了笑:“……嗯,不认识,走吧。”

    闻言,她也不深究,点点头:“好啊,吃桃花酥去喽。”

    那个被她当做糖袋子一起塞给那个小公子的香囊里,恰恰装有一张她随手写下的生辰心愿。

    她当时没在意,事后更是将此事抛之脑后,毕竟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孩子实在没有牢牢记在脑海里的必要。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事被他记了数年,甚至在说他是为了她才来到都城的——

    程素朝大脑空白一瞬,除了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抗拒。

    这些事突然摆在她眼前,要她接受,未免有些荒唐。

    她冷静下来,找回自己的思绪,慢慢道:“那依大人所言,本宫该给你什么机会?同大人一起,逃出宫去,教天下万人咒骂么?本宫确实孑然一身,可大人呢?沈府上下又会落得什么境地?”

    沈砚山固执地道:“泠月,我自会安排好——”

    “你自会安排好?那推行的新律、颁布的那些政策、整个内阁……大人要交给谁?”程素朝缓了口气,冷冷道,“为了儿女私情,不顾眼前的百姓,想着一走了之。沈砚山,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是先生,我尊你、敬你,是因为明白你会清正为民,做个好官,哪怕身居高位,在赈灾之时也会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

    “你当真清楚我心中所念么?自困宫中,不得自由,或许确实令人愁苦,但六年了,我不是捱过来了吗……我只是无法与自己和解,无法接受如此面目全非的自己——”

    程素朝正正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沈砚山,你若真惦记当年的事,自诩心悦于我,那便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出来。十年、二十年?我等得起。等到那日,若君心不改,我定会同你离开。”

    若君心不改,我定会同你离开——

    话音落在耳畔,沈砚山只觉眼前一阵晕眩,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她,却在半空顿住。

    他静静看着她,终是松开了手,低声轻叹:“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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