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彻垂下眼,湿透的长发散开几缕黏在他冷白的肌肤上,滑过几滴水。

    他声音很低,落在她唇角的吻被她嫌弃地避开,他也不恼,微微喘气,声音沁着凉意,仿佛透过雨水传来:“奴就是用这腌臜东西埋进娘娘身子里的,娘娘纵然不愿看,可摸清楚了么?”

    每每雨打胭脂,湿润黏腻时,这靡艳的柔软便会微微张合颤动,绞着要他往里探,痛也好,受欲念所制也罢,他甘愿沉入风月之中。

    可这些,似乎都抵不过他内心渴求的空乏。要怎么样才能获得满足,他不清楚。

    只能归咎于他们之间的距离,只能无止境地去逼近她,驱赶一切阻碍在其间的那些多余,直到再无其他。

    程素朝目光不善地盯着他看,脚踩在他的腰腹,微微用力,讥讽道:“那人倒是失手了,叫掌印没能做成真太监。”

    裴之彻闻言,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往下说:“幼时的我本就孱弱,若非模样长得好,哪里会被选中,本来应该活不下来的。谁料,前头有几个裴禄要的孩子都没撑过去,死了。那些人一下子慌了,生怕惹怒裴禄,落得个所有人不得好死的下场。娘娘猜猜,那时奴在哪?”

    “……”她眼睫颤动,感受到他喷洒在脸上的气息,心猛地跳动一下,皱起眉来,“够了,本宫不想听,你要做就痛快点,不然给我滚下去。”

    他陷入回忆的神情顿住,只抬手摸过她的嘴唇,虚虚地覆住,不让她再开口。再低头去咬她绯色的肌肤,眼底不经意间带了些讨好与恳切的意味,薄唇抿过皮肉,留下转瞬即消的红痕。

    他继续讲下去,絮絮叨叨,很不像裴之彻一贯的作风:“而刚刚被刀划开一个口子的我,承受着剧痛,被晾在那里,身下满是血,痛得几近昏厥。看着他们在那里慌了神,真是好笑。更荒唐的是,他们居然将活命的机会放在我的身上。”

    蚕室密不透风,全是那人血的味道,蝇蚊在地上斑斑血迹周围盘旋,那一刻,他也觉得自己快死。

    那些皱纹爬满的一张老脸上,是贪.婪,是精明算计,是审视打量,独独没有对一个孩子的怜悯。

    他的命与物件没什么区别,是要摆在桌子上教人一一称量的。

    “可能见我脸色惨白、瘦骨嶙峋,害怕我身子弱,这一刀下去,我就和那些人一样死了——他们瞒下所有人,把我充当一个已然施过刑的小太监,将名册呈了上去,给裴禄交差。”

    没有人想死,所以他答应下来。这是他入宫时做的第一件交易。

    一旦被发现,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备受折磨的半月里,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从父母把他卖入宫里的那一刻,他就不算个人了。

    钱很重要,权位同样重要,独有一样,人的命从来如草芥,不值一提。

    天家贵胄就当真比寻常人高了一等吗?人不还是一样的人,一样是血肉之躯,只不过是他坐的位子、手握的权势,为他如草芥般的性命加了些旁人无法忽视的重量。

    只要他爬得够高,这条命再无关紧要,也会令所有人不敢轻视,再没有人能掌控于他。

    裴禄既然能够爬上去,他又为何不可?

    裴之彻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娘娘虽未见过裴禄,但也听过一两句传言。一个太监,因为位高权重便想着收些年幼的孩子当干儿子,享享他人叫他干爹的齐人之福,多可笑。这孩子甚至还要模样好,要聪明,不能落了他的面子,也要会看人眼色,有自知之明,能匍匐在地上心甘情愿当他的一条好狗。”

    “可惜还不是死了吗?千刀万剐之刑,无人不拍手称快。宫里当时记恨裴禄的人有多少?比之今日的奴,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顿了顿:“那时后宫妃嫔众多,走到哪儿,都是主子。受尽鄙夷,被打被骂都是家常便饭……既然非要在什么人手底下低眉顺眼,为何不选最有权势的那个呢?”

    “所以,我借着裴禄的人脉,搭上了先帝的那条路。讨好一个四面受敌,甚至是登基没多久的皇帝,不算易事,更何况还要与猜疑心过重的裴禄虚与委蛇,步步如履薄冰。”

    裴之彻回忆时的语气很轻很淡,仿佛冷眼旁观,早已将自己抽身出来。

    “可奴活下来了,爬上了如今的位子。人命草芥,奴的命依旧一文不值,不过是因手上的权势稍稍让人忌惮了些,不敢如掸去灰尘一般,随手处理了。高高在上?娘娘言重。”

    程素朝静静听了许久,不知何时,拢在唇边的手松了。

    一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小太监光是想生存下来,便已是难事,何况他还必须藏住秘密,在猜疑心极重的裴禄手上一点一点培养自己的势力,宁德帝在最开始也未必信他……

    他的路很难走,数年蛰伏,其中隐忍谋算该有多少,受过的伤也不知几何。

    她半阖上双眼,慢慢道:“既然如此,掌印大人便更该明白,生之不易。可你又在做什么?”

    “生之不易,确实如此。可那与我有何干系?”裴之彻轻笑,不以为然,“奴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可不是靠谁的怜悯与同情。想活下来,自己去争,缘何要奴来怜悯?什么都不想付出,装装可怜便打算得到一切?”

    他其实并非如谢煜一般,不知人间疾苦,于是想当然,自诩人上人。裴之彻或许从来都没有将自己摆在上等人的位子上过,他异常清醒,却也看不起所有人的性命。

    包括他自己的。

    程素朝皱起眉:“你这样与裴禄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娘娘这话说的,奴与那老东西可是全然不同。但凡站在这里的不是奴,换——啧,这话奴不爱听,娘娘往后不要再讲了。”裴之彻想到什么,语调忽然冷下来。

    程素朝淡淡道:“掌印说的好听,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不是说要靠自己争么,缘何要本宫怜悯于你?”

    她微抬起下巴,眼底早有泪意,只是在感慨之前,还升起了一丝恼怒。

    她明白这件事其实是说不通的,却还是生气他过于漠视一切的态度,与无法解决此事的自己。

    裴之彻怔然许久,搭在她脸侧的那只手不自觉蜷动两下,半晌才道:“娘娘听完,是无动于衷?”

    程素朝摇了摇头,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更觉难过。

    她一字一句道:“不,裴之彻。你说别人可怜,甚至不屑于可怜他们。可在我眼里,你才是真的可怜。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爱过你,你不懂什么是爱。因为这一路上所听所问,都是权力倾轧利益交换,所以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便能得到的。”

    她被他压着,半躺在床榻上,头发披散,可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分明让他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可怜意味。

    一字一句仿佛将他打落深渊。

    “你留下我,是觉得我有趣,后来是觉得或许能从我身上换到一丝从未有过的东西。所以你将权力奉上,收敛戾性,尽可能将能给出的都给了我,而后便开始索求,欢|愉、欲|望,再到鱼水之欢,最后甚至贪.婪地想要从我口中听到一句爱……”

    “可你有没有问过我到底需不需要那些东西?你分明熟知我的习惯,知晓我厌恶这个皇宫,这个囚笼,却从没有主动跟我提过一句要带我出宫,连我那日所说,你都不屑一顾——是因为你无所谓,你不想给,甚至说你给不起——”

    程素朝掀起眼皮,蓄了泪水的眼眶不闪不避瞧着他,她不喜欢与人对峙,更说不出什么狠话,只要一说,就容易哭起来。

    这样太像示弱,也像以此来要挟对方退让。

    可若此时此刻,不摊开来讲明白,裴之彻或许永远也不会懂。

    “你看,你在口口声声说爱我时还要权衡利弊。裴之彻,你懂得怎么爱一个人么?你讥讽沈砚山懦弱,嘲讽他畏手畏脚,说他连喜欢都开不了口,可他的爱就是这样清清白白,那你呢?”

    那他呢?裴之彻陷入沉默,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她脸上忽然扬起一丝笑意,是轻蔑而不屑的笑,让他感到一阵慌乱,想捂住她的嘴,不教她说出口,可他终究什么动作也没做。

    “裴之彻,你是如何爱我的?”

    “不,这样说可能太为难你了,毕竟掌印大人连爱自己都没有学会,你游戏人间,所有事在你眼中都不过有趣无趣一说,甚至连自己的生死也无所谓。掌印大人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么?汲汲营营到如今这个地步,却并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将一切当做儿戏。”

    这些话似乎太尖锐,太残忍了。

    可她控制不住。

    程素朝想,或许连自己也没有想明白自己在不满什么。

    她入宫并非裴之彻所能决定的,如今困守宫中更是与他无关。正如她对绾春所言,那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裴之彻待她已算极好。

    可她却在怪罪他做得不够好,斥责他的爱。

    究竟为何?她想不明白。

    只能竖起尖刺,将他拦在外头,威胁他,要他远离。

    “掌控别人,将他人生死紧紧捏在手里的滋味是不是让大人感到一阵快意?掌印原来只能在他人身上寻到乐趣,这不可悲吗?”

    程素朝往他腰间摸去,抽开他一贯别在身上的那柄精致小巧的匕首。

    森冷的刃光映在眼底,裴之彻依旧没什么动作,神情冷静地看着她。

    “秋生冬藏将你当做亲人,你呢,可真的将他们当做亲人来看待?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吧。不过,掌印大人能让他人心甘情愿替自己卖命,手段属实高明。”

    她的视线凝在他肩上狰狞的伤口处看了一会儿,包扎的白布脱了下来,露出被雨水浸过的伤口,还没愈合,翻出血肉。

    她的手穿过发丝,伸手摘了他发间的那根红绳。

    程素朝看着手里的千结绳,语气相当平静地道:“这东西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祝愿,一种极为诚挚的盼望——掌印大人既然身处地狱,已做恶鬼,实在是用不上。”

    话音落,锋利的刀刃抵在绳结一端,用力一划,便割断了这根红绳。

    她目光灼灼地望向他,将这断了的千结绳无所谓地扔去地上,一字一句道:“所以说,裴之彻,真正可怜的人是你。”

    裴之彻呼吸一滞。

    不知从她说的那句话开始,他脑海里的思绪便顿住,那些话清晰地响过一遍。

    可他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

    尖锐的耳鸣在耳畔盘旋不去,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在她的最后一句上找回自己。

    她说,真正可怜的人是他……

    裴之彻的视线后知后觉地落在那轻飘飘被抛去地上的红绳上,沉默许久。

    很小很不起眼,与他没什么两样,被毫不犹豫地扔掉了。

    眼尾的那颗泪痣如血,他却蓦然笑起来:“娘娘说得对,奴不懂怎么爱人,也不会爱自己。就像娘娘说的,没有人爱过我。亲人?呵呵,几两银子的关系么?”

    他掰过她左手里攥紧的匕首,那刀柄硌红了她的掌心。

    左手用不顺手,容易伤到她自己。

    他撑着她的腰,扶她起来,额间抵住她的,轻声叹道:“可娘娘对奴实在残忍,这刀子话直直地往奴心口插。”

    “奴给娘娘一个选择。”裴之彻将匕首递给她,塞进她的右手里,牵着她的手,将那刀刃抵在身下的疤痕上,刀刃锋利,顷刻见血。

    “知晓娘娘不舍得杀|人——只要娘娘狠下心来,说一句好,手起刀落,让娘娘出口恶气,如何?奴自此以后,便是实实在在的阉人,再不会有什么丑陋不堪的玩意儿污娘娘的眼,贪求着埋进娘娘的身体里,获得些片刻欢-愉。娘娘应该很恨奴吧,可奴没有办法了呢。”

    做不到放手,便只有鲜血淋漓地相拥。

    世人总要经受困难,这便是他硬求来的苦果,诸般求而不得。

    “……我们非要走到如今的地步么?”程素朝看着眼前渗出的一点鲜红,闭了闭眼,极轻地叹了口气。

    裴之彻漆黑的那双瞳燃起了什么火,幽深而隐秘。

    他笑着看她,目光黏在她的脸上,手上却牵引着她的手去一点一点用力,直到刀刃挑开皮肉,在那陈旧伤疤上缓慢划过。

    “要么爱,要么恨,想要断得干干净净,毫无干系,除非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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